第 40 節 暮雪覆秋枝

    他試探著伸開手臂,把我攬進懷裡,我感受著他溫暖的懷抱,突然有種枯木逢春的感覺。

    我摸掉臉上的淚,告訴他:「你中獎了。」

    他也笑了:「能俘獲林漫的心的確是個大獎。」

    我笑著拿孕檢單給他看:「這次是買一送一。」

    有的人因為柴米油鹽吵得不可開交,而我們之間的關係卻因此滋生而上,日子過得越發甜蜜。

    他很擅長做飯,他說他的工作也不是很忙,讓我只管做個快樂的小仙姑,可我還總纏著他,讓他教我做各種各樣的美食。

    他說雖然我做飯的樣子很狼狽,但味道也確實鮮美;他說他特別享受週末坐在沙發上看經濟週刊,聽我在廚房噼裡啪啦,然後和我一起吃午飯……

    他性格很好,這是在他不接受我的時候我就知道的一件事。

    我做家務有時候會很粗心,但無論是什麼,他都不會生氣,就連第二天開會要穿的衣服被我熨壞了,他也不會怪我,反而先笑著安慰起了我。

    我說:「昨天精心挑選好的這件被我搞砸了,你也不吵我。」

    他把我擁進懷裡,撫著我說:「你是我媳婦兒,又不是我員工。你不小心搞砸了,我如果吵你,還怎麼突顯我的區別對待?」

    我常常因為他的話,覺得整個世界都無比溫暖。

    車牌限號的時候,我們會等對方下班,散著步回家。

    有時候看見燒烤攤會就地戳上一頓,他會在凌晨的炎夏接出差的我回家,我最喜歡的是週末躺在他臂彎午睡一會兒,然後下午和他一起逛街,逛公園。

    他有時候會很忙,我就去給他送飯。

    他說:「你現在有寶寶了,要多休息。」

    我說:「大寶寶更重要。」

    他開心得像個孩子,然後一邊吃一邊給我說他的想法,我們計劃假期要自駕游去廈門玩。

    看見郊外的院子,我們會一起暢想著老了就住在這樣一個地方,圍一圈籬笆,種我喜歡的花,在後院置一個小菜園,養一隻狗,種兩棵夏天乘涼的樹……

    發小跟我說起她和她老公準備去廣州發展,倆人正在奮鬥著,就快買房了。我把我和周楊的美好未來講給她。

    她咯咯笑著說:「你們這是什麼老年思想?」

    我說:「你不懂,這叫靈魂契合。」

    這一年的九月,周楊的父親在睡夢中離開。

    他給我講了許多過去的事。

    他說:「我媽走得早,一直是我爸管我。他在我十四歲那年娶了我後媽,我死活不接受,我爸也不好管,平安夜我爸給她送的蘋果她轉頭給了我,被我打在地上踢了老遠,我爸結結實實打了我一頓。我含著淚把那蘋果撿起來,洗乾淨吃了,然後我爸又去拿了一個蘋果,讓我遞給我後媽。他說無論一個人心眼兒多壞,都還是要保佑陪著他生活的人永遠平安。」

    他站在父親的墓前,像是給老人說又像自己回憶般:

    「他走了,沒人打我了,也沒人管我了。有時候我會恨他,恨他天天給我講大道理,卻沒能保住我媽,恨他什麼都愛管,就好像自己是天下老大;有時候又覺得他特別偉岸,像一座山,又像一本書。」

    「爸,您管我這麼多,做得最對的一件事兒就是讓我娶了林漫。謝謝您,您放心吧,我會照顧好林漫,也會替您照顧好我後媽。」

    晚上他獨自站在陽臺上,黑暗中有一絲猩紅,我走過去,從後面抱住他。

    他把煙按滅,轉身對著我。我伸手撫上他的臉,他已經哭了很久了,哭得讓人心疼,眼淚吧嗒吧嗒地往外流。

    他說:「我媽不在了,我爸也走了,那個家只剩我自己了。」

    我抱著他,抱得很緊很緊,告訴他:「你還有我,還有我們的孩子,我們會一直一直陪著你的。」

    我二十八歲生日那天,在學校不小心崴了腳,周楊著急忙慌地趕來,推辭了幾次都沒有用,他還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把我抱下樓,去醫院檢查。

    醫生說沒有大礙,孩子三個多月了,發育得也很好,周楊終於鬆了口氣,又小心翼翼地把我抱起來,到停車的地方也沒把我放下來。

    他說醫院離家也沒多遠,現在路上堵,要讓我在十二點之前許個生日願望,就讓他抱著吧。

    他一邊走,一邊問我生日願望。

    我說:「只要家人平安,別的隨意。」

    「就沒有什麼實質上的?關於你自己的?」

    「昂,也有,26 歲,我媽催婚的時候,我在姻緣廟裡許,希望嫁給一個溫柔的人,和他一起共享人間煙火,然後在海邊看一次盛大的日落。」

    「林漫,我帶你去旅遊吧,先去洱海陪你看日落,去北京逛巷子,再去南京看梧桐……」

    「好。」

    他又問我:「你還想去哪?」

    「去重慶吃火鍋。」

    「好。」

    我問他:「去過這麼多地方,然後呢?」

    「然後回家,給你熬南瓜糊,給你做所有你愛吃的東西,然後陪咱們的孩子慢慢長大……」

    「哈哈哈哈……」

    我偎在他懷裡幸福地笑……

    那天的笑聲我還記得,那天無比幸福的感覺還溫存在我心裡,可是那些時光明明已經很遠很遠了……

    遠到我提起那個五個月大的孩子,都不再感到痛惜。

    我和周楊沒能到他口中的一個又一個的地方,除了他臨走前陪我看過一次日落,我們沒能實現任何一個願望。

    周楊趕到醫院的時候,醫生已經給我做了引流,我非常虛弱地躺在病床上,悵然若失。

    他喘著大氣跑過來,驚慌失措地看向我,蹲在我床邊,握著我的手給我說了無數次對不起。

    我說:「周楊,是我不小心把他弄沒了。」

    他說:「沒關係,你沒事就好,周瑩(他妹妹)說你在醫院的時候,我都快要嚇死了。」

    他絕口不提孩子,滿眼是我的樣子,讓我覺得好像也沒有那麼痛苦了。

    兩天後,當我看見本地新聞報道,他曾念念不忘的女孩,在那個商場做活動,遭到人惡意襲擊,他陪同受害者上了救護車……

    而那一天,我失去了和我骨肉相連五個月的孩子。

    我在家收拾東西,踩在椅子上,不小心滑倒,之後腹部開始陣痛,給他打電話卻沒人接,挪步到樓下的時候,血已經流到了腳踝,是鄰居給我叫的救護車……

    彷彿一切都回到了原點,我們不曾是別人口中人人豔羨的小夫妻,他還是他,可我卻早已不是我了。

    我沒有力氣去恨,沒有精力去怨造化弄人,全然只剩下一顆麻木的心……

    他紅著眼睛跟我解釋:

    「你相信我,林漫,當時宣傳部負責人不在,安保處給我通知,我沒想那麼多,是誰我都會去幫忙的。手機在混亂中被擠掉了,才沒接到你的電話。真的,你不要看網上那些人亂說,我就只是幫忙把人送到醫院,沒有抱,我甚至沒正面看她一眼。」

    我說:「我知道。」

    我越是這樣說,他就越難過,可我沒有別的話要說了,我真的知道,我知道他說的是真的,可我還是覺得很委屈,很難過,天都要來戲弄的感覺,真的不怎麼樣……

    他看著我,緩緩蹲下,靠在牆角,抱著頭哭了,哭得身子一顫一顫的……

    那樣一個高大的男人,在無數時刻給我安全感的男人,無助地蹲在牆角里哭了……

    那件事在我們本市新聞網上不斷髮酵,輿論紛紛,帖子也到處飛——

    「看來夫妻感情不和啊,怪不得兩年了都沒生個孩子。」

    「七八年的初戀哪能說忘就忘。」

    「我覺得這個二十線小舞星和這個商場經理還挺配的。」

    ……

    我的心好像被蒙上了一層霾,我很努力很努力,它還是散不開。

    我想我應該出去走走了,所以,我報名了我曾經猶豫很久的支教活動,那個地方很遠,設施也比較落後,我曾經猶豫是因為周楊,現在想要去也是因為他。

    我只給他留了一張紙條:小烏龜想去大海里遊遊了,然後輕裝上陣,開啟了一段新生活。

    沒有機場狂追的橋段,他明白,所以他放我走了。

    他在微信上給我發消息說:

    「注意安全,照顧好自己,我在這邊為你打江山,你去外邊好好透透氣,但是不要太久啊,我怕我會忍不住去找你。」

    我想了很久,還是回覆了他「好」。

    支教的地方雖然是個偏遠的山村,但是風景很好,空氣很新鮮,村民也很和善,那裡有兩所小學,一所中學。

    我除了培訓當地的幾位老師,偶爾也會教教學校裡的孩子,雖然有點忙,但是讓我覺得很有意義很充實,心情也跟著好了不少。

    周楊每天都會給我發信息,給我彙報他吃了什麼,幾點睡的,幾點醒的,開了幾次會,囑咐我好好照顧自己,想吃什麼告訴他,他給我寄……

    有時候我會忘記回他的消息,他也不說什麼,第二天仍是按部就班給我發。

    他給我寄過兩個充電寶和一支手電筒,寄了很多我平常很喜歡的零食,隔三岔五寄些日用品,有防曬的,有驅蚊蟲的,還有兩雙新買的運動鞋。

    他好像會比我先知道這邊的天氣,然後早早告訴我穿厚還是減薄,提醒我記得拿傘。

    五月中旬,從家帶來的運動鞋已經磨壞了鞋底,我踩著硌腳的板鞋坡上坡下地走,從學校回來,看著腳上的水泡,才想起來周楊給我寄過兩雙運動鞋,曾被我當閒置品堆在房間角落……

    六月某天清晨,看著外面的大晴天,他卻一再提醒我拿傘,我不耐煩地拿了揹包就去上課,結果放學的時候,外面的雨已經把黃土地打得泥濘不堪了。

    我站在門口等雨停,認真翻著他給我發的每一條信息,不禁鼻頭一酸……

    我告訴他:「周楊,我沒帶傘。」

    他說:「沒關係,我陪你一起等雨停。」

    然後給我打來一個視頻通話,我們已經兩個月多沒見面了,他好像瘦了,看見我的時候,他在笑。

    他問我過得好不好,我說還行,我也問他,他說不好。

    他說:「林漫,我想你了,我可不可以來找你?」

    「你怎麼跟小孩一樣?」我說,「我在這邊工作,你來了我也沒時間陪你。」

    他點了點頭,沒再給我說要來的事,我告訴他我在這邊一切都好,也讓他照顧好自己。

    他也跟我講了很多,我認真聽著,掛斷視頻的時候,我告訴他年底應該會回去,他笑了笑說好。

    八月,是我在那個地方待的第五個月,天氣很熱,沒有空調,只能沖涼水澡來解熱。

    村民們會支著桌子在樹下、路邊吹晚風,很晚才回去,我也跟著他們一起在街頭吹晚風,有時候還會分到井水浸過的西瓜。

    我常常一個人映著昏黃的路燈走回住的地方,不知道哪天開始,我感覺被人尾隨了,拿手電筒照過去,又什麼都看不見。

    後來,那個人會扔來一倆個石子,我裝作和人打電話,加快腳步趕回去,之後,我不敢再去了,一個人在房間裡吹風扇,半夜竟然有人拿石子砸我的窗戶。

    我向村支部反映了情況,他們說最近的確有個精神不正常的男人出沒在村子,他們說會處理,讓我不要害怕。

    回去後我依舊放不下心,做了一夜的噩夢,醒來發現有個人坐在我的床邊。

    我嚇得攥緊了毛毯,他說:「別怕,我是周楊。」

    我做夢一般看向他,他靜靜坐著,像是在等我確認。

    他說公司放了個小長假,就來了。

    不知道為什麼,我竟不可控地落了滿臉的淚。

    他靠過來點,把我抱在懷裡:「怎麼還哭上了?」

    我沒有給他提起被尾隨的事,我說應該是高興的。

    他陪我在那兒住了一個星期,像一個小跟班兒似的,跟著我從學校到宿舍,又從宿舍到學校。

    我講課他就在外面等我,我回去,他也回去,然後當我的內廚。

    我扮演著導遊的角色,每天晚飯後帶他四處溜達……

    近九月的風不再那麼悶熱,他牽著我,我們站在一座小山上,眼前是一望無際的草坡。

    夕陽鋪了半邊天,橘色的光一直蔓延到那個拿著風車的小孩兒的腳下,他的爸爸媽媽在後面跟著……

    「周楊,等我回去,我們要一個小孩吧。」

    他怔了怔,看著我說:「好。」

    我送他到鎮上的車站,告訴他年底就會回去的。他點了點頭,緊緊抱住我。

    我拍拍他的後背說:「好了好了,怎麼還矯情上了。」

    再次見到他,是霜降,我們結婚的日子。

    「矯情就矯情吧,林漫,今天是我們結婚兩週年紀念日,我怎麼想都必須要來一趟。」

    我嗤地笑了,挽著他的手臂告訴他:「正好我又想你了。」

    他送給我一條圍巾,說年前應該沒時間來了,讓我冬天戴。

    我笑他越來越嘮叨了,有點像我媽,他也跟著笑了。

    他看了看我空而簡陋的廚房,說一個人生活也不能太將就,然後拉我去鎮上買東西。

    傍晚回來,路過野草地,他蹲下摘了幾束花,用繩子捆好遞給我。

    他說附近沒有買花的,如果從家帶來就萎了,花兒是難看了些,但心是真的。

    我們只顧著談天說地了,回到家才發現沒有買油。

    我笑著調侃他也有忘的時候,告訴他讓他在家等著,我去隔壁陳老師家借點回來。

    這裡的房子不是緊挨著的,大都隔著幾棵樹或一叢草。我借到油,捧著瓷碗往回走,一個人影突然閃到我面前,油撒了半碗出去。

    我穩了穩,趕忙從一邊繞過去,往家門方向跑,那男人突然瘋了似的也跑起來,咣的一聲,我被他撲倒在地,碗碎了,手上還殘存著油水。

    我瘋狂地一邊喊救命,一邊用手打他湊過來的身體。

    周楊很快出現了,但他不能採取任何行動。

    那人一手禁錮著我,另一隻手裡握著一把斧頭。

    我逼自己冷靜下來,不發出任何聲音。

    「你想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周楊告訴那人,「不要衝動。」

    那男人吞吐不清地嚷嚷著:「我要老婆,這就是我老婆!」

    一邊說著,一邊拿斧頭的尖端逼近我。

    「好,好。」周楊試探著問那瘋子,「你要去哪嗎,我送你。」

    「滾!」瘋子大吼,然後對我說,「咱回家。」

    周楊看向我,我輕搖了下頭,被迫轉身和瘋子一個頻率地向前走。

    第五步,周楊從後面掰開瘋子的手,瘋子驚嚇的同時我迅速跑開了。

    瘋子左右擺動,周楊把他鉗制在地上,要奪走那把斧子的一剎那,瘋子掄起斧頭砍在了周楊的左腹,血瞬間殷出來,透過衣服滴落在地上——

    瘋子大笑了幾聲跑了,我驚恐地跪坐到周楊身邊,鄰里看到也都跑過來……

    周楊被送到村裡唯一一個診所裡,大夫進了裡屋給他縫合,他在裡面待了很久,我怕得渾身發冷,手心卻汗溼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周楊出來了,唇色有些發白,精神倒是很好。

    他說就一點皮外傷,不用擔心,大夫說最好去鎮上再消一消毒。

    我問大夫:「沒消毒嗎?沒打破傷風嗎?」

    周楊拉住我說:「當然打了,就是這裡消毒設施不全,怕感染,我再去鎮上的醫務所好好消一下毒就好了。」

    大夫一臉困苦相地告訴我:「南河要發大水了,得儘快!」

    聽到這,我的心頭霎時一涼,我拉住周楊,告訴他我要和他一起去,他不允許,但沒時間推搡了。

    鎮上離這兒並不近,天已經很晚了,沒了通往鎮上的專車,我借了一個電動三輪載著周楊,到半山腰遇到一大批群眾,有個人喘著大氣攔住我:

    「南河要發大水了,有的房子恐怕要塌了,大家都往山上跑,你怎麼還下去?」

    周楊從後面拉了拉我說他應該沒事兒,不要再下山了,很危險。

    鎮診所的大夫是個老前輩,我應該可以確定他不會很快離開。

    我把車開得又快了些:「水不是還沒淹過來嗎,大水發過來不知道要在山上待幾天,你的傷感染了更危險。」

    那天的我們像犯了大罪的囚徒,任命運擺佈。

    天色是昏黑昏黑的,越靠近山底風卻越大,整個山鎮像一頭巨大的猛獸要將我們吞噬,鎮上的民眾一波接一波向山上跑,眼前盡是兵荒馬亂……

    我不管不顧地衝到南坡,鎮診所大開著門,我衝進門,發現老大夫倒在了地上,我把老人家扶起來,周楊沒有坐在三輪車上等我。

    他走過來也幫我一起攙扶著老大夫。

    我問老大夫:「緊急的藥箱,還有刀傷需要的藥在哪,我幫您拿上,現在先送您出去。」

    我和周楊把老人送到南坡上,有人來接應,然後拿著喇叭對坡下喊:「快走了,緊急撤離了,南河要發大水了!」

    我不管不顧衝到坡下,準備跑進屋拿藥箱。

    轟轟隆隆的一悶響——

    眩暈得不清醒的意識裡,還是能感覺到有一個人死命把我護在他懷裡。

    周楊撐在我身體前面,我們兩個蹲在一個狹小的角落,房梁斜立在我們面前,擋住了其他塌落的重物,地上的水剛沒過腳踝……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臉,伸手撫過他的肩膀、手臂、後背……試圖檢查他有沒有受傷。

    「林漫,這時候耍流氓不合適吧?」

    我一點都笑不出來,聽著他略顯艱難的喘息,又開始止不住地抽泣。

    我問他:「你的傷口是不是很疼?」

    「還好。」他說,「都說不讓你來了,如果你出不去,你知道我會有多自責嗎?」

    我搖著頭對他說:「對不起,周楊,對不起,都是因為我……」

    他費力地伸手撫上我的臉:「你別哭啊。」

    空氣冷而潮溼,地上的水已經蔓過小腿腹,渾身冰冷直至骨髓。

    周楊把頭搭在我肩上,我靠著牆,斷斷續續昏睡到一束光從縫隙裡照進來……

    「林漫,我愛你。」

    我們四目相視——

    我笑了笑,認真地告訴他:「我也愛你。」

    「咱倆要是早點認識就好了,最好是青梅竹馬,然後我肯定義無反顧地娶你。」

    我說:「你少來,這輩子你必須對我負責。」

    「對不起,本來你可以很幸運的,卻攤上我這樣一個人。」

    「和自己的初戀結婚有什麼不幸運的?」

    他笑了,還是那樣好看,那樣從容,彷彿此刻沒有經歷任何病痛。

    我們在那裡待了 19 個小時,冰涼的水一直埋到我的腰線。

    以前簡單的日子太多,從不曾想過還有這樣的磨難,直到感覺死神離自己很近的時候,才發現原來一切都那麼脆弱易變,我們是被鞭打著跪在了命運面前。

    我祈求著,祈求著……

    直到聽見外面有人在呼喊,老大夫告訴村裡的人我們還被困在山下,村大隊還有熱心的村民帶了工具,挖了三個小時,把我們救了上來。

    周楊發了熱,還好隔天就退了熱,在我面前蹦噠了兩下,告訴我他的傷也沒大礙,讓我別老那麼小心翼翼的……

    我們在山上待了六天,城鎮開始重建,負責人也讓我提前結束工作。

    我離開了那個地方,又重新回到了熟悉的城市,小區樓下仍有人唱歌,學校仍能讓我感覺朝氣蓬勃,週末的公園依舊歡聲笑語,我和周楊的家還是那個家。

    日子平淡且幸福,彷彿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從那回來,周楊開始變得分外珍惜眼前,他幾乎是在用所有能用的時間做計劃,然後一一兌現。

    11 月 1 日

    「林漫,你是不是明天沒課?」

    「昂,怎麼了?」

    「咱們去看海吧。」

    「你不用上班嗎?」

    「我請過假了。」

    我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他以一個堅定的眼神和一個溫柔的笑作為回應。

    我們坐著高鐵到離家最近的一個地方看了海,因為不是假期時間,所以海邊的人並不多。

    他牽著我,我們漫步在海灘上,一直等到日落。

    腳下是醇柔的沙地,海風涼而並不刺骨,夕陽也漫步著,一點一點把天空揉成自己的顏色。遠處的海也被暈染,那是一場盛大的日落,比我想象中還要震撼許多……

    我們找了家民宿住了一夜,第二天去吃了當地的特色美食,我挽著他的胳膊,快樂地忘乎所以。

    忘乎所以,必然就有不好的東西來打破——

    在附近公園裡逛的時候,有個算命先生極其熱情地把我們攔下,興致使然,我想,算就算一卦吧,算命先生略顯專業地讓周楊迴避,周楊坐在前面的椅子上等我。

    果然擾亂了我所有的好情緒,周楊一邊笑著一邊逗趣地問我怎麼了。

    「那算命的成心跟我過不去吧,說了一堆我不愛聽的,雖然前半部分猜的大致都對。」

    周楊攏著我肩膀,邊走邊問:「他說啥惹著我家小仙姑了?」

    「他說我命有不吉。」

    周楊突然停下,站到我對面說:「把你的手給我。」

    我疑惑著伸過去。

    他也伸出手,十指交握住我的手,說:「現在好了,你所有不好的運氣都傳給我了。」

    「呸呸!才不用你——」我蹙著眉想要把手抽走,他突然一把把我拉進他懷裡抱著,抱得很緊。

    「怎麼了?」我問他。

    「沒事兒,就突然想抱抱你。」

    我伸手撫了撫他的背,告訴他:「沒事兒,其實我根本不信算命的。」

    立冬那天他做了一桌子菜,我下班回到家,詫異地看著餐桌問他:「今天家裡要來客人嗎?」

    「沒有。」他指著桌上幾樣菜說,「這個、這個,還有這個,我都沒給你做過,想讓你嚐嚐。」

    週末那天本來計劃去拍寫真,但下雨了,我們頗有儀式感地在家吃起了火鍋,飯後他收拾戰場,我追著劇。

    他收拾好後,坐到我旁邊,我偎在他懷裡,跟他閒聊起備孕期間吃什麼好,不知道是不是幻覺,我感覺他的身體僵了一下。

    「小林有需求,我肯定得伺候好了——」

    我白了他一眼:「跟你說正事兒呢!」

    「我知道啊,但是我找大師算了一下,大師說咱倆的孩子適合在元月出生,我算了算,那得四五月懷上。」

    「你什麼時候開始信這了?」

    「這其實是在信緣分吶,你不是也信嗎?」

    我嗤地笑了,沒跟他計較。

    從那之後,他開始變得特別忙,可能快年底了,他沒有時間陪我逛街,不跟我一起吃飯,晚上不知道要加到幾點的班,一連三天都會見不著他。

    之後他回家,我告訴他不要太辛苦了,晚上總等不到他回家我真的很孤單,他沒說什麼,只是緊緊把我抱住,我也抱著他,感受著那久違的溫度……

    11 月 16 日,那天是週五,我跟周楊約好了在一家主題餐廳吃晚飯,下班後我滿心歡喜地開著車準備赴約,卻接到周瑩的電話。

    她哭著告訴我周楊在醫院,讓我趕快過去。

    我一再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怎麼就到醫院去了?頓時心如亂麻,一路疾馳著趕到了醫院。

    周楊剛被搶救過,正躺在 icu,我只能隔著玻璃窗看到他。

    他們告訴我周楊患了破傷風,斧頭上有鐵鏽,他那個傷根本就沒好。

    村裡的診所根本沒有破傷風抗毒素,當時情況緊急,不能保證能從鎮醫務所拿到藥,所以他騙我說只是需要消消毒,南河發大水,把什麼都衝沒了……

    醫生告訴我周楊感染屬於比較嚴重的那類,而且進入發作期已經近一週了,目前只能針對性干預,沒多大希望恢復。

    我的兩條腿像被抽走了筋一樣,咚地癱在了地上。

    沒多大希望就是還有一絲希望吧。

    11 月 19 日,周楊從 icu 轉到重症單人病房。

    他的意識很清醒,從外看也並沒有明顯的病態,他還能給我說很多話,我都笑著回應他。

    下午四點他發作了一次,面部、頸部、腹部強烈痙攣,之後就說不出話了,無論我說什麼,他都不再看我。

    晚上十一點,我躺在陪護床上,他躺在病床上問我:「林漫,嚇到你了吧。」

    「沒有。」

    「你害怕嗎?」

    「我不怕。」我說,「我怕的是你不理我,我們是夫妻,應該共患難的。」

    我從很多種途徑搜尋這種病的救治方法,沒有得到一個明確的答案。

    一個星期後的那次發作讓周楊哭了,他說他很痛苦,因為發作的時候他沒有一刻是不清醒的。

    六天後,他出現了呼吸暫停的情況,被送去搶救室,我幾近崩潰地求醫生一定要把他救回來……

    晚上八點,他又回到了病房,戴著呼吸機,持續昏睡。

    12 月 5 日,他可以摘掉呼吸面罩,保持正常進氧。

    平安夜,我躺在陪護床上給他講我小時候的事兒,他像變法術似的從抽屜裡拿出一個蘋果,隔著床間隙伸手遞給我,他的手在抖,我趕忙接住。

    「這是你送我的第三個平安果。」

    「嗯。」

    12 月 27 日,周瑩在醫院照看著他,我去家收拾了點日用品。

    到電梯口碰見了胡曉亮(周楊的助理),也是他的好朋友。

    「嫂子,正好,把鑰匙給您,」胡曉亮說,「周經理讓我從他書房裡拿了點文件。」

    我點了點頭,聽他問候了幾句便上了樓。

    下樓路過門口的垃圾桶,恍見一個紙盒子。

    那個紙盒子分明是胡曉亮手裡剛拿的,我琢磨著扔文件為什麼要讓他朋友專程來一趟,所以拿起了那個紙盒子。

    打開它之後,我的心完全被揪了起來。

    那裡面是一堆關於那個山村的報紙,通往那裡的機票、火車票、汽車票,這些票有一沓。

    遠不止他和我見面的那兩次,還有份十一月初的體檢報告,一份旅遊計劃書,旅遊計劃是從他許諾我生日願望那天開始寫的,每一個地方,他都做了很詳細的攻略。

    盒子最下面有一疊工作便籤紙,上面是他的隨筆:

    16 年

    「林漫做好了晚飯等我下班,原來家的感覺是這樣。」

    「我好像還挺喜歡林漫的」

    17 年

    1 月:周楊,你也是夠慫的,回窩的事兒都不敢提。

    4 月:該怎麼挽回人渣才有的遲疑。

    6 月:走路記得牽林漫。

    9 月:父親離世,有點孤單。

    11 月:對不起,對不起。

    18 年 4 月 2 日:去林漫工作的地方看看。路不好走,費鞋,路太黑,供電不穩定。

    4 月 23 日:給她寄運動鞋,充電寶。

    5 月 19 日:沒有超市,寄零食。

    6 月 26 日:那邊蚊蟲較多,寄噴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