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光同 作品

平行宇宙




    這麼一想,江紹祺心情稍霽。



    第二天一早,江紹祺主動提出要送江逾白去上學。



    以江紹祺目前的狀態,實在不能開車。他和江逾白一起坐在了轎車的後排。司機發動轎車之後,江紹祺問起了江逾白的校園生活,還有他的交友情況。



    江逾白透露道,他的交友情況,就和他在新加坡唸書時差不多。



    江紹祺會意,感嘆一句:“君子之交淡如水。”隨後又問:“小江,你和你初中同學還有聯繫嗎?那個智商特別高的林知夏,這段時間裡,有沒有給你打過電話?”



    江逾白誠實地說:“昨天傍晚,我和她qq視頻聊天了。”



    江紹祺有些震驚:“你和她關係這麼好啊。”



    江逾白並未做出回覆。轎車在寬闊的馬路上一路奔馳,江逾白默默地看向窗外,那些拔地而起的摩天大廈,讓他聯想起省立一中附近的建築物。他走神了一段時間,直到江紹祺喊他:“小江,下車了。哦,你們學校的大門真夠氣派的。校門口有沒有你的同學?”



    江逾白掃眼一看,確認道:“有個泰國同學。”



    “是你班上的同學嗎?”江紹祺問他。



    “是的。”江逾白冷淡地說。



    江紹祺宛如一名慈父,非常溫和地鼓勵道:“好,小江,你下車吧,和泰國同學打個招呼。在外國友人的面前,展示出你的氣質和風範。”



    江逾白拉開車門,徑直走向校門。



    他的泰國同學是一位十五歲的女孩子,外貌清秀標緻,身材纖瘦勻稱,扎著一根粗馬尾辮,頭髮上綁著一隻蝴蝶結。



    這位泰國同學見到江逾白,率先和他說了一聲:“good m.”藉著,她還用並不標準的中文一字一頓地念道:“江、逾、白。”



    江逾白有些尷尬。



    他應該給出禮貌的回應。問題是,他忘記了這位泰國女生的本名。泰國人的名字非常難記,而他又沒有林知夏的記憶力,他只能含糊地矇混過去。



    江紹祺望見侄子正在和泰國女生聊天,侄子的臉上還露出了狀似思索的表情,江紹祺不由得自言自語 :“距離是最大的障礙。”



    前排司機沒聽清他的話,回頭看了他一眼,只覺得氣氛低沉,便問:“您在說什麼?”



    “沒什麼,”江紹祺低聲道,“走吧,我們先去醫院,中午再來接小江。”



    江紹祺以為,江逾白和林知夏相隔千里,漸漸就會斷了聯繫。



    江紹祺回首自己二十餘載的人生,他經歷了無數次離別。在大多數情況下,他都不知道哪一天和某些人分別之後,這輩子都不會再見面了。



    2008年9月這一個月,江紹祺都待在北京的家裡。他和江逾白同住一棟別墅。江紹祺偶爾幾次路過書房,總能聽見江逾白正在和別人講話,談天說地,毫無顧忌……江紹祺這才發現,江逾白和林知夏會在每天傍晚六點到六點十分之間進行qq視頻聊天。隨後,從傍晚七點開始,他們兩個人還會再次開通qq視頻,在彼此的監督下共同學習。



    到了九月底,江逾白提出他要回一趟省城,他的爺爺還以為他想家了,立刻批准。只有江紹祺懷疑,江逾白之所以連夜坐飛機跑回省城,不僅僅是因為想家。



    9月30日晚上八點,飛機降落在省城的機場。江逾白的媽媽親自開車來接他。回家路上,媽媽問了江逾白很多問題,包括他在北京是否習慣,與同學們相處是否愉快。



    江逾白所在的國際高中奉行“小班教學”模式。他們班上只有十一個學生,其中還有六位不是中國人,那些學生來自泰國、韓國、新加坡等地的富裕家庭。坦白地說,江逾白在高中遇到的絕大多數同學都很友善。他和他們相處融洽。不過,他最好的朋友依然是林知夏。



    他和林知夏約定,十月二號在省圖書館相聚。



    *



    十月二號當天,早晨四點十分,林知夏突然醒了。



    室內光線昏暗,天還沒亮。



    毛絨小企鵝被林知夏摟在懷裡,牆壁是淡淡的粉紅色,她身上蓋著一床柔軟的棉被。她沉浸在溫暖又安全的環境裡,正準備閉上眼睛,再睡一會兒,肚子突然一陣絞痛,痛得她叫都叫不出來。



    林知夏慌張極了。



    她剛緩過勁,就打開門,喊道:“媽媽,媽媽,我肚子好疼……”



    爸爸媽媽和哥哥都從睡夢中驚醒。



    媽媽披上外套,光腳走到林知夏的臥室門前。林知夏裹緊被子,蜷縮在床上。她額頭冒汗,渾身發冷,腹部有了沉重的下墜感,這讓她暫時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能屏住呼吸,勉強緩解痛苦。



    怎麼回事?



    可能是闌尾炎。



    林知夏昨天晚上還吃了滿滿一碗飯,今天白天就要去醫院割闌尾嗎?



    恐懼化作一朵烏雲,籠罩在林知夏的頭頂。她深深地擔憂著自己的命運,心中又驚又怕,而媽媽摸過她的腦袋,卻讓爸爸和哥哥都站出去。



    林澤秋嚇得臉都白了:“我們直接打120吧,她疼成這樣了,會不會是急性白血病?”



    爸爸腳腕一擰,差點摔倒。他疾步走向客廳:“我們快點打車,去省人民醫院。省人民醫院是最好的醫院,120急救不一定會把夏夏送到省人民醫院……”



    林澤秋剛從床上爬起來,這會兒還沒穿好衣服。他匆忙找出外套和長褲,結結巴巴說道:“爸爸,你、你帶上錢和手機,我去街上攔一輛出租車。”



    林澤秋和爸爸說話的時候,媽媽關緊了林知夏的房門。媽媽坐在林知夏的床邊,緩聲喊她的小名:“夏夏,還難受嗎?”



    林知夏悶聲回答:“媽媽……”



    媽媽說:“夏夏能站起來嗎?媽媽扶你去一趟廁所,看看你的褲子。你十三歲了,該來了,媽媽朋友的女兒十二歲就來了。”



    林知夏明白,媽媽說的“來了”,指的是月經初潮。



    經過媽媽的提醒,林知夏後知後覺地感到,肚子並不是最難受的地方。她從床上坐起來,往前挪開一點距離,她的雙眼頓時湧現水光:“我……我把床單弄髒了。”



    媽媽柔聲安慰她:“沒事,夏夏,媽媽馬上給你換。”



    這個時候,林澤秋沒敲門就闖進來說:“媽,你看好林知夏,我去街上攔車。”



    林知夏立馬用被子把自己蓋住。她盤腿坐在床上,因為腹痛而向前傾倒,被子罩著她的腦袋,她深陷在密不透風的環境中,媽媽還對哥哥說:“行了,秋秋,別折騰了,你和你爸爸都回去睡覺吧,夏夏沒事。”



    林澤秋的呼吸凝滯。



    他穿著一雙涼拖鞋,身上只有一件寬鬆的背心和一條四角褲,他站在冷風陣陣的客廳裡,顧不上自己衣衫不整,只說:“林知夏病得很嚴重,我們今天要去醫院。她很乖的,從小到大沒騙過人,如果不是肚子痛得要死,她不會在早晨四點把我們都叫起來,爸爸媽媽,別耽誤時間了,我去街上攔車……”



    媽媽急忙擋住他出門的路:“林澤秋,你別折騰了,你回屋待著去吧。我說過了,你妹妹沒事的,媽媽能看出來。”



    林澤秋認為,林知夏狀況不妙,必須立刻去醫院,他差點和他媽媽吵起來。



    媽媽和爸爸悄悄說了幾句話,爸爸鬆了一口氣,轉頭去做兒子的思想工作,但又不好意思把話說得太明白。爸爸確定,省立一中實行了性教育,肯定普及了這方面的知識,林澤秋的班上也有女同學。



    爸爸就把兒子拉到沙發上,委婉地告訴他:“你妹妹啊……長大了。”



    這七個字,足夠了。



    爸爸講不下去了。



    林澤秋仍然沒理解爸爸的意思。倘若他是林知夏的姐姐,那他早就應該領悟了,但他是林知夏的哥哥,從沒有過相關經歷。他百思不得其解,思維越發阻塞,腦子裡亂成一鍋粥。



    而林知夏剛被媽媽帶進洗手間。



    媽媽翻出來一包衛生巾,當著林知夏的面,把衛生巾拆開了,輕輕地遞到她的手裡。



    這是林知夏第一次觸摸到展開的衛生巾。而她滿腦子想的都是剛才那一條床單。她絕對不會再把床單弄髒了……她一定會注意的。



    媽媽走出衛生間,飛快地換好林知夏的床單,又把林知夏扶回床上。林知夏緊緊地裹住被子,淚眼汪汪地問:“媽媽,你第一次來月經……肚子也很痛嗎?”



    媽媽誠實地告訴女兒:“有些人很痛,有些人不痛。你是媽媽的女兒,就和媽媽小時候一樣,苦了你了。”



    林知夏委屈巴巴地側過臉,臉頰貼上一條幹淨的枕巾。她小聲問:“我每個月都會這麼難受嗎?”



    “不會的,”媽媽撫摸她的額頭,沾了滿手的汗水,“過了今天就好了,夏夏不要害怕。媽媽去給你灌熱水袋,煮紅糖薑湯水。”



    林知夏卻說:“媽媽別走,媽媽……”她牽住媽媽的手腕,這一瞬間又回到了幼年時代。那時候,她怕黑又怕鬼,還怕外星人抓走她,每天夜裡都要媽媽哄她睡著——這個狀況在林知夏六歲之後,就有了明顯的改善。而她如今十三歲了,當她的身體不舒服,第一個想到的人,竟然還是她的媽媽。



    媽媽喊來了爸爸。



    爸爸承擔起照顧女兒的重任。他在廚房燒水,囑咐林澤秋去找熱水袋。



    林澤秋終於搞清楚了林知夏的狀況來源。他們班上也有個女生,每月總有兩三天抱著熱水袋來上課。男同學背地裡說,這個就叫“生理期”,林澤秋無意中聽過同學們的探討,方才知道處於“生理期”的部分女生需要熱水袋和暖寶寶來緩解不適。



    林澤秋一個箭步衝向儲藏櫃,找出一隻大容量的熱水袋,拿到洗手間清洗乾淨,再把熱水袋交給爸爸。爸爸往袋子裡面灌滿開水,又用乾淨的毛巾包裹在熱水袋的表面,再用一團毛線球的軟線紮好毛巾,防止毛巾散開,燙傷林知夏。



    爸爸片刻沒耽誤地把這個熱水袋送到了林知夏的手中。



    林知夏抱緊熱水袋,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這一覺睡到了早上八點,她被自己的鬧鐘吵醒。



    林知夏討厭鬧鐘的聲音。她從來不定鬧鐘,除非有大事發生。她想了一會兒,記起今天要和江逾白見面。



    今天要和江逾白見面!



    林知夏差點從床上跳起來。



    可她現在有氣無力,別說去一趟省圖書館了,她連自己家的大門都走不出去。她只能拿起床頭櫃上的話筒,費勁地撥出一串手機號。哪怕她現在狀態不佳,她也能背誦江逾白的所有電話號碼。



    此時此刻,江逾白正在收拾書包。



    江逾白從北京帶回來一些土特產。他想把土特產送給林知夏當禮物。他剛拉上書包拉鍊,手機突然響了,來電顯示林知夏家的電話號碼,他立刻按下接聽:“早上好,林知夏。”



    在這一通電話裡,林知夏氣若游絲地說:“江逾白……”



    江逾白和林知夏認識四年,從沒聽她用這種孱弱的語調說過話。想當初,林知夏接種完乙肝疫苗,在教室裡發了高燒,她的聲音都比現在要有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