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御貞趙玉真 作品

第154章 蛟

  “還天下第一,畫得好大一個餅。”花旦臉嘲諷了一句,發現時機不太合適,然後便道了一句,“不好意思,請您繼續。”

  老丈也沒多計較什麼,只是嘆了一口氣說道:“後來他青梅竹馬家,要聘禮三萬貫,少年付不起,苦心央求心上人無果,便走出村莊,說是拜師學藝去了。”

  “再後來,過了三年,少年說是學成歸來,沒想到正好碰上心上人嫁給了江這頭的馬員外當妾。”

  “那時的少年,攔下迎親的隊伍,想要攔下那個曾經聽他豪言壯語的女孩問個明白。”

  “可那蓋上了紅蓋頭的女孩,隔著花轎說了一句,我才不要跟一個沒前途的男人然後辛苦地活著。我不希望馬員外知道我們的過去。”

  只聽得那少年笑著回答:“我與夫人,素昧平生,哪裡有什麼過去。”

  “這馬員外,都能當小姑娘她爹了吧。”另外一個大叔接茬道。

  “那可不,都大她兩輪了。不過這有啥辦法,馬員外家大業大,咱要是家大業大,說不定丈母孃都在尿炕呢。”

  葷段子一瞬間點燃了這群鄉野老粗。

  感受到自家夫人不太適應這種場合,道長拍了拍其手背,安撫了一下。

  “女孩自己的選擇,旁人不好說什麼,只能道一句人心易變啊。”最終抽著葉子菸的老丈摁住了勢頭,換過了話頭。

  “後來少年為了生計,只好在這潯陽江當起擺渡人。不過老漢我看得出來,那小子是看到女子從江的那頭嫁到江的這頭,覺得人家會回來省親,得渡江,遲早要搭他的船。”

  “這麼長時間過去了,少年也長成了漢子,成為了這潯陽江最好的船伕,什麼險灘暗礁他都能有驚無險地度過。不過記憶中那馬員外的填房是沒乘過他的船的。人家雖說是給馬員外做小,也是要坐江上大龍舟來往,怎會坐你這種小船。”

  老丈說著,好像完全沒意識到被說之人就在不遠處的蘆葦蕩上的烏篷小船中。

  “這番由旁窺之人,平鋪直敘地訴說出來,倒是比話本上看來得另有一番風味。”鮮豔的花旦面具下,語氣有些驚喜,“不過,那女子出嫁之日也要過江的吧?乘坐大龍舟之時,江中可有惡蛟蹤跡?”

  “這個。。。”老漢回想了一會,道,“不止出嫁,省親是常有的,但惡蛟確實沒有出現了。”

  道士有些無奈,自家夫人性子是冷淡了一些,但對於話本故事,卻是十足地感興趣,苦笑道:“人家當事人就在不遠處呢,咱們當著人家面討論,合適嗎?”

  “道長,不礙事的。”老漢說道,“頭兩年說到這事,這娃娃還有些狂躁,會於討論此事的人大打出手。這十來年調侃下來,他自己都聽膩了,你們是外地來的,就當聽個新鮮。”

  道士看向風雨中的小船,依稀看到那漢子撐著長篙,小口小口地嚥著自制的葫蘆內的不知是水還是酒。烏篷邊緣上,飄搖著一柄鏽上了銅綠的劍。

  “那,他那個青梅竹馬後來如何了?嫁給了馬員外就過得好了嗎?”花旦的面具有些好奇這個青梅竹馬的選擇。

  “唉,還能如何,也就受寵了一陣子,馬員外新鮮感過了,還不是給馬家後院幾個夫人嫌棄欺負,本來就門不當戶不對的,去給人當妾也就跟丫鬟差不多。。馬員外如今年事已高,她都沒能給馬員外生下一兒半女的。說不定過得比丫鬟還。。。。”

  老丈話未說完,卻被身邊的人咳嗽打斷,那老大叔用眼神斜乜了一眼草棚之外,變大的雨勢中依稀能見到一個小丫頭撐著一把斑駁的油紙傘,傘下還有一位梳了婦人髻的年輕婦人。

  “小環,你怎麼取這把傘來了。”婦人無奈的聲音從雨中傳來,“這是我帶過來的,不知道幾多年未用過了。”

  “大夫人,二夫人,三夫人,以及幾位少夫人,還有小姐們都要出遊,把傘給分完了,我看這把還能用,就取來給你。”那名為小環的丫鬟但是敢跟夫人頂起嘴來,這夫人的地位可想而知,都能被惡僕欺主了。

  “不是我說你,四夫人,咱們今日跟著家裡去廟裡拜菩薩不好嗎?非要過江那頭去。”小環有些惱,惱這位四夫人毀了她跟家裡那邊去廟裡遊玩的好事。

  “我爹。。病重,做女兒的,得回去看望一下。”四夫人好像有些理虧,聲音越說越小。

  “你爹也真是的,早不病晚不病,偏偏挑今日病。”小環也就十一二的年紀,還未脫開童言無忌,不過也看得出來平日裡對這四夫人不是很尊敬。

  “你!”四夫人怒了,沒由來的委屈夾在怒裡,卻是不敢發出火來。

  “道長,趕巧了,這便是嫁給馬員外的那位,跟那撐篙的漢子青梅竹馬的馬家四夫人。”老丈偷聲說道,“一報還一報啊,這四夫人回家,連個馬車都沒有。今日江風大,雨急龍舟不一定會往返兩邊。這下得求那漢子撐她過去了。”

  老漢看熱鬧不嫌事大地嘬了嘬兩口葉子,發現火已經熄滅,倒是乾脆將葉子菸扔到地上,專心看起熱鬧來。

  “喂,撐船的!”小環撐著傘,陪著四夫人走近蘆葦蕩,“現在過江嗎?”

  可那船伕,卻不做應答,只是握著葫蘆,直勾勾地盯著那斑駁了的油紙傘。

  “問你話呢!”小環有些惱,又大聲喊了一句。

  “什麼?”船伕回過神,這才答應。

  “現在過江嗎?”小環氣鼓鼓又問了一句。

  “雨天,怕打頭風緊。江水又湍急,這雨指不定還會下更大。不過。”船伕答話了,可眼神不曾離開過那把油紙傘。

  小環撇撇嘴,覺得這個船伕沒見過世面,道:“給你一兩銀子!把我跟我四夫人送過對岸。要快些。”

  “說了,不過。十兩,一百兩,一千兩都不過。”船伕也針鋒相對,只不過那道士卻是聽出來了他梗著脖子的生硬。

  “求你了,我爹病重,我要回去見他一面。”婦人有些哽咽,“你幫幫我好不好。”

  小環有些好笑,她出一兩銀子都買不通的木頭疙瘩,這四夫人流下兩滴淚水就能有管用?那可是一兩銀子。

  撐船的漢子,看了看岸上穿金戴銀的婦人,那雖然經過時間沉浸的容顏還很熟悉,但是依舊給他帶來了陌生的感覺。那年夏天陪他一起歡笑不施粉黛的少女,如今卻在他面前泫然欲泣地央求他。

  “小仙女,我們也上船吧。”青衣道袍的道士對花旦臉譜輕聲說了一句。

  花旦臉譜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

  看熱鬧的老漢耳朵尖,忽然聽到這句,便收回目光說道:“使不得啊,道長,你沒聽說嗎?江風大,雨可能還會下更猛,現在渡江不安。。。”

  話還沒說完,便揉了揉眼睛,草棚內哪裡還有那異鄉道長夫婦二人的身影。

  “好。”船伕最終喉頭動了,生硬地擠出一個字來。

  隨後掛好葫蘆在船艙上,單手持篙,將那馬員外的四夫人扶了上烏篷船。

  “我從未對不起你。”扶上船的過程中,船伕輕聲說了一句,像是陳述,又像是解脫。

  “我省得的,我省得的。”婦人泣不成聲。

  小環有些生氣,她被晾在岸上,淋了一會雨。

  二人被送進了烏篷內坐下,忽而船伕反手一抽長篙,卻被一隻手豎起的一根玉指給格擋下。

  一襲青衣道袍溫聲笑道:“船家,我們也要渡江,那麼不歡迎嗎?我們沒打招呼就上船,是我們不對。。。”

  船伕愣了一下,抽回長篙,天上的雨,淋到二人身上三寸處,便像遇到阻隔一般。這等武功,真要作惡也不會給他動手的機會,只好默許了這二人上船。

  青衣道士將花旦臉譜送入烏篷之內,小環好奇地盯著花旦面具看了看,順帶挪了挪身子給這位奇怪的夫人騰出地方。

  “裡面都是女眷,我就不進去了。”青衣道士在烏篷簾子前的船頭處,席地打坐,劍指一引,一把銘了春水二字的木劍隨意從背上飛出,橫向懸浮在道士的身前。

  船伕詫異,也就稍微驚訝了一下那把懸停的木劍。

  劣質的酒味瀰漫船頭,船伕沒有再取下葫蘆,而是安靜地在船頭掌篙。

  “酒,劍,江湖。”道士看著那把掛在烏篷上,與主人一起侵染了江上風雨,攀附了銅綠的劍,輕聲問道,“還能出鞘嗎?”

  風雨聲夾雜著長篙劃開江面的聲音,沉默了片刻,船伕依舊撐篙,平靜答道:“無妨,它沒有了出鞘的理由。”

  回答被淹沒在了江上風雨中,船伕用餘光瞟了一眼,只見打著坐的道長已經閉目養神,也不知道那道長聽沒聽到。

  小舟駛出江面十來丈,潯陽江底,似乎有巨大陰影,偷偷從舟下潛過。

  “嗯?”道長張開雙目皺起來好看的眉頭。

  忽而江風大作,原本不算波折的江浪,像是被煮開的沸水一般,洶湧了起來,彷彿有什麼東西要在江底拱出來一般。

  一葉扁舟,在波濤之中起起伏伏,顛得烏篷內的女眷差點在船艙內翻倒過來。

  掛在船頭的銅劍,像是被江風吹動,鏗鏘作響。

  “那個遲到二十年的承諾,終究是來。”船伕喃喃自語了一句,道士卻在這顛簸中巋然不動,靜靜地看著那撐篙的漢子,放下竹篙,走到他身旁,摘下那柄鏽了的銅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