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他瞳孔還是獸瞳的形狀,眸底血紅還沒褪去,看向空曠的大殿,聲音透著淡淡的喑啞:“白茸呢?”




每一次,白茸都不會在他醒來的時候第一個出現在他面前。她該死。




宣陽已經很習慣了。前段時日,白姑娘在宮中的時候,她昏迷的那幾日,沈長離夜夜都宿在汀蘭宮,夜間和她共寢一榻。宣陽見過一次王上抱著她,從背後徹頭徹尾籠著,完全佔有的姿態,邊用自己的靈力溫養,手指把玩她的一縷黑髮,唇角含著一點他自己都沒發覺的愉悅。




宣陽回稟:“昨夜,白姑娘已經被送去王壽府上了。”




他的腦子方才逐漸清明過來了,想起那天晚上他們的對話。




是,白茸已經被他送給王壽了,是他自己親自下的口諭。




池中巨龍消失了,化成了一個銀袍的年輕男人。




“孤已經對她仁至義盡。”他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宣陽說。




沈長離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背叛。




白茸給他下毒逃跑,和其他男人私奔,還妄想要成婚。




對一個這樣數次背叛他的女人,他沒有把她與陰山九鬱一起殺了,已經是網開一面。




幾百年都這樣過來了,他並不缺白茸,離了她又不是不能活。




宣陽一言不發,他知道沈長離這種時候也不需要他回答。




大部分時候,他是個高高在上的暴君,強勢專制,說一不二,不容許任何人反駁。




他要白茸聽話,對他百依百順,不允許她有任何自己的主張。可是某些時候,他卻又隱晦但迫切地需要她的反駁和否定。




離天亮的時候還差很遠,沈長離無法再入定,也不想再在那個空蕩蕩的寢宮裡頭待著。




他索性起身,去了韶丹住著的流照宮。




韶丹原本已經歇下了,聽侍女說沈長離過來了,她急忙起來換了衣裳,又開始在梳妝檯前忙活。




待到沈長離進來時,她已經收拾齊整,烏髮如雲,身姿娉婷。




韶丹和白茸面容生得很像,並且比她柔軟聽話許多,按理說,她完全可以替代白茸。




“你如何這時來了?”她很是歡喜,“是不是有什麼好事?”




他說:“沒有。”




聽得韶丹撇嘴。




沈長離在案几邊坐下,流照宮中佈置得很是精緻典雅,雅緻的院落裡,空氣中似乎都漂浮著絲絲縷縷的梅花暗香。




博古架上放著一隻朱漆花瓶,裡頭插著那一日沈長離給送她的雪絨花。




他只看了一眼,一彈手指,指尖彈出了一小簇幽白的火焰,那一束花已瞬間被無聲無息焚燬。




韶丹傻眼了,氣得臉頰通紅:“沈桓玉,你做什麼呢。”




他倒也沒計較她的僭越(),淡淡說:這花配不上你。




我就喜歡這花。韶丹氣消了些?[((),但是還是不滿,畢竟這是他在外行軍的時候刻意給她帶的,意義和普通的花能一樣嗎。




“下次給你帶更好看的。”他隨口說。




他哄人時顯然也完全不走心,隨口敷衍,眼睛甚至看都沒看她,只看著菱花窗外隔著的朦朧霧靄。




男人斜斜倚在丹朱色的美人靠上,衣衫鬆散,烏髮和眉睫都還有些溼潤,長眉入鬢,削薄的下頜,看著便薄情。




他並非濃眉大眼的英武長相,反而眉目都收得狹長,這樣垂著眼時,平素冷俊裡顯出幾分風流意氣來。垂落的雙手指骨修長,右手無名指一側生著一顆小小的痣。韶丹平素最愛他這雙漂亮的手,身子酥軟,氣也消了大半。




宮中充斥著女人身上的暖香。




他空蕩蕩的心,本應能得到一些撫慰。




頭疾卻又在這種時候開始發作,他面容沉下,用心念喚了灼霜過來。韶丹絲毫不察,他掐了個訣,索性走了。




徑直出了宮,這時,已經天光大亮了。




其實,對他來說,妖界、仙界與人界都是一般的無趣。




他原本的壽命應該很長,幾乎長到沒有盡頭,不過,壽命再長,之後的日子,也都是這樣一眼望得到頭的無趣。




沈長離忽然覺得很無趣。




他被生下來,是為了族人,後來,他把族人屍骨都全毀了。




如今,他想報復的人都報復完了,青嵐宗滿門被屠滅,青姬死了,九重霄也被他血洗,天闕遺留下來的未竟事業,也即將被他完成,一切都結束了。




只是,為何他依舊會覺得那樣無趣。




甚至比起白茸死掉的那幾百年還要空虛,他不懂自己到底是缺了什麼。




清晨的時候,妖都已經熱鬧了起來,沈長離穿著便服,隨意走在人流之中。




不遠處有一處麵點攤,清晨生意很是不錯,有一家三口正吃完早點結賬離開。是居住在王城腳下的一對尋常夫妻。




妻子正笑吟吟地給丈夫整理袖口,一手順便摸了摸丈夫面頰。而那男人一手抱著小孩,一手牽著自己妻子,滿臉幸福,懷中小孩眉眼五分像他,五分像女人。




平庸低賤,生出來的小孩也一眼劣質,毫無潛力。不如早早死了。




都是像白茸那樣的劣等品。從漆靈山第一眼起他就厭惡她,厭惡她的弱小、可憐、懦弱,像一條可憐的任人宰割的狗。




他卻沒有挪開視線,一直冷冷看著這一幕。看著那個平凡劣質得一無是處的男人。




那一家三口顯然也注意到了這個冷淡貴氣的男人的視線,見他錦衣玉帶,氣度不凡,知道定然是某位妖都的大人物。都有些慌亂,生怕自己哪裡衝撞了他,夫妻兩畏懼地朝他行禮,牽著小孩急匆匆走了。




他抽回了視線,獨身走在寬闊的街道上,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麼,在想什麼,心中尤然而生一種難言




()的鬱躁。




*




那日被烙下奴印後,白茸低燒了幾日,之後,身體開始逐漸恢復後,她開始有意去摸清這一座大宅邸的佈局。




王宅在妖王都中心地帶佔了幾條街,家中有上百各色僕傭。她居住的耳房位於宅尾,隔壁也是一戶大宅,兩家之間隔著一道高高的紅磚高牆,鄰居深居簡出,這幾日幾乎沒見到任何鄰人出沒。




她名義上說是王壽的小妾,但是這麼久了,王壽也未曾現面過,白茸對此漠不關心,既沒有逃過一劫的欣喜,也沒有對之後的惶恐鬱緊張,只是平靜。




她做著些打雜的活兒,成日在這巨大的宅邸中跑腿。




白茸方位感很好,走了幾次之後,已經差不多記清楚了這座大宅的佈局,垂花門後便是女眷居住的內宅,內宅沒有開門,想出去必須繞過影壁,走前門,或是走那一扇專給王壽夜間出門開的小北門。她路過了兩次,有些中意那一扇小北門,出口更為隱蔽,不在大街上。




白茸想,她身上沒有妖錢,並且還被打上了奴印,無法乘坐雲輦,單靠雙腿行走又太慢,大概率會被抓回來。




她需要一把靈劍,只要有了靈劍,她就可以御劍了,就可以做很多事情了,不至於像如今這般無力。




如今她沒有什麼具體的差事,有活兒便做,做的最多的就是跟著膳食房的婆子打雜,那婆子見這膳食房裡打雜的丫頭,洗乾淨臉了竟然長得很漂亮,於是經常遣她去給貴客送餐。那貴客喝醉了,想摸她手,她就站在那裡,也一點不躲,倒是貴客後來看清楚了,她一雙細軟的手上,滿是未癒合的傷痕。這麼漂亮的一個年輕小丫頭,居然生著這樣一雙手,頓時倒了胃口,又見她呆滯無神,越發覺得玩起來沒趣,放她走了。




後來,不知怎麼好像被王壽知道這件事了。婆子被換了,之後再也沒讓她出去見過外客了,都做些體力活。




這一日,白茸從膳食房慢慢走回來時,已經是黃昏了,她拖著疲憊的腳步回到了那件狹窄的耳房,勉強擦了一下身,便在牆腳的破席子上躺下了。白日因為奉菜站立太久,她覺得自己小腿都有些浮腫了。迷迷糊糊,後背也疼得不行,她蜷縮在被窩裡,又有些想吐了。




她吃力從被窩中爬起來,走到門口時,卻意外看到一個黃衫姑娘,手裡端著一碗桂花酒釀,碗中散發出一點甜香。抬眸見她煞白的面容,那姑娘不好意思道:“你吃不吃?”




“你們吃不慣我們的食物吧。”她面容現在估計很是難看,那姑娘看著都有些畏懼,“這是之前一個貴客賞給我的,我不愛喝甜的,你喜歡的話就替我喝了吧。”




白茸漱了口,握著勺子,往嘴裡送了一口,舌尖終於嚐到一抹淡淡的甜味,是這些天的第一次,是這樣的甘甜,瀰漫在舌尖,讓她忍不住回味。聞到這甜香,她終於不再那樣剋制不住的想幹嘔。




白茸仰臉朝她笑,聲音有些嘶啞:“謝謝你。”




黃鶯不假思索說:“原來你會說話啊,我們本來還以為……”




以為她是啞巴呢。




白茸喝酒釀的速度慢了些,好脾氣笑了笑:“不是的”。她只是越來越不想說話了,她覺得自己像個身負詛咒的怪胎,所有和她接觸對她好的人,最後都會遭遇厄運。




這一碗酒釀之後,白茸和這個叫黃鶯的小妖慢慢熟悉了起來。




王壽府邸上養著一個歌舞班,黃鶯便是其中一個小小的舞女。




她年齡小,話多又天真活潑,和白茸年齡相仿,這麼相處下來,很快就就像是竹筒倒豆子一樣,把自己的事情說了個乾乾淨淨。




白茸才知道,原來黃鶯有個青梅竹馬的戀人,是一隻鷹。幾年前,她的戀人參軍戍邊去了,一直未歸,她因為家中太貧窮,母親又重病,不得已賣身進了王府來當舞女。白茸想,原來這些事情,無論是在人間還是和妖界,其實都差不多。




黃鶯很愛笑,對未來充滿希望,她說她和王府籤的是活契,等之後攢夠錢了,便給自己贖身,她說起自己愛人時眼睛亮亮的,說他說過,退伍了便回來娶她。她藏著戀人給她寄來的信,那紙張因為被反反覆覆看,顯得很陳舊。




離他們約定的時間只剩下幾個月了,黃鶯也已經快攢夠了贖身錢,過兩月就打算離開王府了。




黃鶯不認得妖書,是之前託教書先生給她翻譯的,她獻寶一樣把信拿出來給白茸看。




白茸幾乎已經可以讀通妖書了,她笑著念給黃鶯聽,看她幸福地捧著臉聽。




信中是年輕男人滿滿的愛意,說他都很想她,要她再等等,等他回來了,就娶她。




或許全天下陷入愛河的男人,表達愛意時,無論身份地位才華,都是這般遮掩不住的庸俗。




白茸真心祝福她。




黃鶯幸福地收起了信,又開始教白茸,她這些年的生存之道。




她還教白茸,被那些壞男人欺辱了,不要當回事,便當是被路邊臭蟲咬了一口,遲早會過去。




白茸大部分時候都只是安靜聽著她說話,朝著她笑,眼裡像是落了皎潔的月色。




黃鶯其實也好奇問過她,她是如何落到妖界來的,又是如何被賣進了王府,是不是也是欠了錢,要多久才能贖身。




“我贖不了的。”白茸輕輕說。




沈長離估計想讓她當一輩子奴隸,被所有人日日踐踏,他才會滿足。




黃鶯問:“為何?絨絨,你是不是得罪什麼大人物了呀?”




她無聲地笑了一下。或許確實是得罪了。




她想,她的故事說起來實在太荒唐,甚至無從說起。她只能告訴黃鶯,是因為意外。




黃鶯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她和黃鶯就這樣越來越熟,某日,黃鶯隨著歌舞班子處了府,晚上回來時,白茸幫她卸著妝,便問她:“鶯鶯,你出府的時候,有在附近見到靈武店嗎?”




黃鶯想了想:“南緣坊有一家靈武店,離我們府上最近的一家了。我之前路過時見過,裡頭刀槍劍什麼都有。”




“你會




武嗎?”黃鶯好意外,看著她的細胳膊細腿。




白茸說:“以前學過一些劍術。”




“我們府上不允許下人佩劍的。”黃鶯又說,“而且靈武好貴的,最便宜的靈劍至少也要八百妖石。”




八百。




白茸如今瞭解妖界物價,換算起來,其實還在她的承受範圍內。




她默默點了點頭,沒有再提起這個話題。




知道數字便好辦了,慢慢攢,遲早可以攢出來買劍的錢。只要有一把劍,她可以做的事情就很多很多了。




……




仙界。




若化神君即將出發前往妖界,離開以前,他最後去了一趟化露池。




若化對著那一朵閉合蓮花,溫和說:“甘木,我如今要下凡塵了,去尋你的化身。”




若化捧出了一顆剔透的龍珠,裡頭滿是鮮紅的血霧。




“魔尊在魔後的影響下,最近,隱約已經有想與三界開戰的趨勢。”若化輕輕撫摸了一下蓮花花瓣,動作柔和,不急不緩說。




他對神女有養育之恩,也見證了幾千年她一步步走到這地步。如今,對有她靈魂碎片的白茸,他一樣也充滿了愛憐的護犢之情。




“他如今入魔已深,怕是救無可救了。便是你,也無法再挽救他了。”若化看著那顆龍珠,嘆息道。




沈長離如今行事殘忍程度,比起當年的天闕有過之而無不及,自從百年前他私自在魔界啟動星分陣法之後,就已經開始沾染無法拔除的魔氣了。從心性上來說,他與魔幾乎談不上有多少區別。




若化覺得這是天生的性情,他自小就涼薄,親手弒母,燒燬族人屍骨,屠滅滿門,從來沒有手軟過,也沒見有任何常人的痛苦和糾結。若化在他身上感覺不到任何作為人與仙的寬和慈悲,反而更像是天生的魔,殘忍無情冷酷。




“沈長離心性較從前天闕不同,修為也更精純。魔龍若是重臨於世,後果不堪設想。”若化說。




現在他幾乎已經統一妖界,地位日益穩固,到時候若與魔界聯手,兩側力量會更加失衡。




妖界叛亂的妖族也有暗自和仙廷聯繫,仙帝叫人秘密接納了其中一部分,為之後做準備。




“你如今已經無法再挽救他了。”若化溫和地說。




“未來三界必有一劫難,三界的蒼雲楔也都已經沾染了魔氣。我們只能從現在開始準備,找到白茸是第一步。”




白茸身軀被淨火毀掉之後,被沈長離通過魔陣再度復活,合歡神木重塑了她的人身。




只是如今,若化也尋不到她的具體位置,或許是沈長離做了某種手腳,他在仙界通過仙儀搜尋白茸的靈蹟,一直都是一無所獲,自從數百年前她死於淨火之後,她原本的氣息便消失了,或許是有了某種他不知道的變化。




只有找到白茸了,他才可以通過她尋沈長離的護心鱗,再用他的護心鍛造龍鱗劍。




沈長離是眼下世間的最後一條龍,想重創他的原身,只有此劍可行,之後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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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沉睡中的甘木依舊保有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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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花一直沒有動靜,若化溫和耐性地等著,不急不緩。




終於,在他在化露池邊候到第三日時。




那一朵巨大的蓮花散發出微微的光亮,花瓣輕輕顫動,隨即,一片粉白的葉片從花盤上飛出,輕輕落在了神君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