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白茸聽到這句話後,沒有半點反應,無動於衷,依舊匍匐在地上,保持著行禮的姿勢。




沈長離卻沒有離開。




那雙烏雲靴依舊停留在她跟前。




“白茸,孤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他大手掐住了她的下頜。那雙狹長漂亮的眼裡,眼底盛滿了陰沉的怒火。




她低垂著脖頸,麻木疲憊卻清晰地重複:“奴會好好服侍王大人。”




百依百順,謙卑柔順。




她真的已經累了,累到有時甚至覺得,只有一死了之才可以重新獲得安寧,可是她現在也死不了了,她肩上壓著幾十條沉重的因果。只能被囚禁在這個煉獄一般的世界裡。




盛怒之下,沈長離身上爆發出來的靈壓已經將她壓制得喘不過氣來,白茸畏寒,只覺身上寒疾似又發作了,喘息都十分艱難。




“你在和我置氣。”他聲音透著一股陰狠,“因為怨我殺了陰山九鬱。”




她臉色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奴婢怎麼敢。”




“奴婢又有什麼和王上置氣的資格?”




那雙漂亮的杏眼,眼底死氣沉沉一片,沒有半分光華,整個人都像是一架被抽走了靈魂的傀儡。




她的靈魂,在那晚後,已經徹底死了。現在不會哭,也不會笑,只剩下了一具徒徒的空殼。




“你以為擺出這幅模樣,我就會後悔?”他手指越收越緊,她幾乎以為自己下頜會被他捏碎。




他卻又忽然笑了:“孤只會後悔,只砍掉那顆頭實在是太便宜他了。那日晚上,孤為何沒有當著你的面,將陰山九鬱碎屍萬段。”




她被扔回了地上,白茸身子一陣發軟,徹底癱軟在了地上,雙唇還在發顫。




他先是毀了她的阿玉,又殺了九鬱,他毀了她在世間的一切幸福和快樂。




她心中湧起了一陣洶湧的潮水,想掩面大哭,卻發現自己已經掉不出一滴眼淚了。




她死了,又活過來了,她也不懂為什麼自己又會活過來,莫非因為她搶了楚挽璃復生的機緣,所以現在才會遭到這樣的對待?才會連累九鬱,連累歡娘,連累這麼多無辜的性命。




為什麼不讓她去死,而是要讓她活著遭受這樣的折磨。




……




沈長離走了。




白茸坐在地上,捂著脖子,又開始不住咳嗽。




室外冷風灌入,她一直坐在原地,過了許久,方才又呆滯地拾起被子,回到那張髒破的榻上,睜著眼躺下。




她失眠很久了,每天晚上都睡不著。




沒等這一晚過完。約莫寅時中,她住的這扇小屋的門便被人從外頭粗暴拉開。




室內魚貫進來了幾個宮女,把她從臥榻上弄了起來,帶去了一個小房間,給她草草梳洗了一番,換掉了那一件布衣,給她裹上了一身綢緞衣服,隨後,她被塞入了一頂軟轎,徑直抬出了宮。




妖王宮佔地面積很大,建築恢弘。白茸之前被帶進來的時候沒有意




識(),這段時間也一直沒有出過西偏殿(),因此對妖王宮的景物毫不熟悉,如今她也只是安靜坐在轎中,絲毫沒有窺探外頭風景的想法,對外界沒有任何好奇。




轎子是走偏門出去的,出了那一扇硃紅色大門,便到了王城寬大的官道上。




白茸以前還從未來過妖都,轉生之後,她一直和九鬱住在雲山山腳,很少出門。




不知走了多久,轎子停了。




原來是被夜巡的鴉官攔住了:“今夜宵禁,禁止出行。”




侍衛應道:“這是龍君賞給王壽大人的婢子,叫我們連夜送出宮。”




他確是王家侍衛,刀鞘和轎子上都繪有夔龍紋章。再度說了幾句,鴉官馬上放行了。




白茸恍恍惚惚,依舊坐在轎上,隱約聽到轎外你來我往的寒暄。




她確實出了宮,被沈長離送給了那個叫王壽的男人。




他在她新婚夜砍掉了她夫君的頭,強佔了她。將她帶回了宮,貶成了僕役,隨後,又將她隨手賞給了別的男人當妾。




又過了不知多久,軟轎落了地。




一個著朱衣的陌生佩刀侍衛掀了簾子:“下來。”




她身子虛弱,被晃盪得有些噁心,下轎子的動作遲緩了些,那侍衛便不耐煩道:“賤婢磨嘰什麼,還以為自己是什麼金尊玉貴的小姐?”




白茸置若罔聞,只是抬眸看了看四周景緻。




日光強烈,她被照得眯起眼,眼前妖王極是繁華,街坊和人間構造沒什麼太大區別。




她想起,以前還在云溪村的時候,九鬱和她說過,妖王都到倒懸翠並不遠,到了那裡,她就可以回去人間了。




白茸摸了摸自己的眼角,原本乾澀的眼角,終於有了一絲溼意。




還好,她沒有失去味覺,舌尖嚐到的眼淚還是鹹的。




王壽出身蛇域,原身是一條響尾蛇,他血脈不高,修為不強,卻很有一番商業奇才。




被家族派遣來了王都經商後,王壽花了幾十年終於站穩了腳跟,成了富甲一方的大賈。只是,他雖不缺妖錢花了,始終因為血脈問題無法再往上爬,修為也一直停留在化神期,依舊只過忍氣吞聲,居人之下的日子。妖界社會等級相當森嚴,血脈和修為幾乎決定了一切,而妖的修為和血脈關係又相當之大。這上萬年間,坐過妖君位置的,無一不是血統修為都頂級,有上古血脈的妖獸。




直到這一位龍君上位,王壽藉著陰山平叛立下了雙重功勞,在龍君面前成了紅人,如今他自是今非昔比,看著那些以前看不起他的貴族如今都對他曲意逢迎,可也真是妖生一大快事。




可能也是因為這段時間太順,那一日慶功宴的時候,他喝多了,藉著酒意,就說希望龍君可以把西偏殿那個種花的小婢子賞給他。




龍君當時只是微笑,說那婢子犯了錯,正在西偏殿思過,且一無可取,不聽話。可是——他也沒有繼續往下說,似並無答應他的意思。




王壽酒醒後驚出了一身冷汗。




()龍君一貫很慷慨,若真是個尋常婢子,可能已經直接賞給他了。仔細一想,那西偏殿雖是處罰罪奴的地方,卻也不是他能夠亂闖的。




可是,他惴惴不安之時,沈長離卻也沒再追究這件事情,甚至都沒有問他是如何見到這個婢子的。他心思一貫很難琢磨。




那日王壽見那小美人穿著打扮,也確實完全是奴僕模樣。




這一日清晨,王壽剛醒來,在熱騰騰的被窩中,抱著自己的第十房小妾,一大清早便開始絞盡腦汁,想起這事兒,還是覺得不得勁。




一直到用完早點,還沒想出個所以然來,不知道龍君到底在想些什麼。




這時,他的小廝進來傳話,說是翠妃來府。




王壽匆忙叫他們設宴招待。




翠碧也出身蛇域,和王壽一個家族,算血緣其實是他同父異母的妹妹,王壽的父親蛇王足足有四五十個子女。只是王壽母親血統低,而碧翠母親有騰蛇血脈,因此她家族地位遠非王壽能比,碧翠是去年被家族送入妖王宮的,因為天賦好修為高,在宮中地位不低。這一次他之所以可以順利拿到軍需供給這大肥缺,也少不了碧翠在其中的搭橋引線的作用。




翠碧看起來情緒還不錯,於是席間,王壽自然而然找她問起了那個婢女的事情,旁敲側擊,問她是不是惹了龍君不痛快。




翠碧口氣冷了起來:“一個罪奴罷了。”




“不過,我得提醒你,她可不一般人。”碧翠說,“她身上也是有修為的,可沒有看起來那樣柔弱。”




王壽愣了片刻,想起那小美人清純的面容,還是心癢癢:“沒關係,我藏著散靈藥,到時候一喂,修為都廢了,不怕她不聽話。”




翠碧冷笑:“我可得告訴你,那是王上臨幸過的女人。”




只是一句話。原本還興致勃勃的王壽,像是被兜頭潑下了一盆冷水,一下萎掉了。




夔龍有過的東西,便是不要了,外人也是不能碰分毫的。




可是,沈長離的女人,為什麼會被這樣扔在西偏殿的花圃,還穿得那樣破爛不堪。




就在這時,他的貼身小廝彎著腰跑了進來,在王壽身邊耳語了兩句,他面色瞬間難看,色心一下都消掉了大半,簡直像是拿到了一個不知該如何處理的燙手山芋。只不過一宿而已,人竟然都給他抬府上來了。王侍說是他那日要的婢子,王上賞給他作妾了,其他什麼都沒說。




“這,我要把娘娘送回王宮嗎?”他問翠碧。




“她算什麼娘娘。”翠碧說,“只是個婢子,現在被玩膩了,又開罪了王上,不然如何會送給你。只是,既是王上親手送給你的,那便是給你了,你可得仔細看管好。”




“若是這婢子從你這兒跑了,追究起來,你可才是真擔不起這責。”




她那雙妖嬈的蛇目與王壽對上,王壽瞬間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應承道:“是,我會好好關照。”




碧翠於是也笑起來,從容說:“你若是喜歡,可以多用用,左右不會懷孕




。”




“不過,既然是奴婢,那便也得有個當奴的章法,打上奴印,這樣以後跑了,也都能找到。”




王壽忙不迭點頭。




又過了一個時辰,王壽滿臉堆笑送走了碧翠,她一走,他面上笑容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也是個老精怪了,心中自然也有自己的打算。




他想起碧翠的吩咐,又細細揣摩了一番沈長離的態度,還是決定對她採取置之不理的放置態度,他不想為了這個婢子開罪碧翠,但是又不想做太絕,只能不能太輕,也不太重,放那兒不管是最好的。




畢竟夔龍對伴侶佔有慾很強,忠貞又護短,一旦動了感情很難變心,眼裡只有自己的配偶,一般來說,公龍漫長的一生都只會有一個伴侶,伴侶意外身亡,給自己伴侶殉情的也不在少數。譬如天妖闕在位的時候,壓根就沒有後宮。像如今沈長離這般對送來的女人葷素不忌,照單全收的,少之又少。




進了王府後,被人帶著走了幾程,白茸被扔進了一間狹窄耳房,又鎖了門。




耳房一般是僕役居住的地方,這一間格外窄小,隱約散發著一股陳舊的漚氣,只有一個極小的圓窗,位置很高,幾乎透不入多少光。




她沒去尋火燭,只是習慣性尋了個角落,蜷縮下來,將細瘦的背脊抵在冰冷的牆壁上,抱住自己膝蓋,冷冷的月色從圓窗內灑下,不知什麼時候,她又睡著了。




過了會兒,門打開了,透入了幾縷光亮。




有人給她送來了午飯。海碗中是一碗冒尖的還帶血的生心肝,白茸只是看了一眼便又開始乾嘔,只是因為太久沒進食,什麼都沒嘔出來。




下午,幾個女妖進了耳房,把她架了起來。




“喲,來了個人奴。”周圍那些妖奴都瞧著她嘰嘰喳喳。




幾百年前玄天結界被修復之後,妖界的人類越來越少,現在都是珍惜品種了,她們都好多年沒有見過人類了。沒想到這一次,府中竟還來了個人奴。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白茸有些恍然。




她拼命努力了半輩子,她其實也沒多少貪婪的想法,只是想和心愛的人一起過上平靜的生活,能有個屬於自己的小小的家。她無力地笑了,她努力了半生,越努力越悽慘。




原本是家中不得寵的庶女,小時候,兄姐經常嘲笑她是個小雜種。後來,成了青嵐宗底層的外門弟子,再後來,成了妾,如今已經是正兒八經的真奴僕了,成了那日見到的那個男人的小妾,或許連小妾都算不上。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最開始鼓起勇氣離家出走的契機,她那時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除了一顆純澈的真心以外什麼都沒有,歡歡喜喜地千里迢迢去尋找愛人,便是因為嫡母想將她送給一個肥頭大耳的伯爵當妾。她還妄想著等見到了他,要和他訴苦,在他懷裡訴說她的委屈和害怕。如今想起來,她確實是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話。




兜兜轉轉這麼多年,命運還是回到了既定的軌道上,只是如今,她已絲毫不想反抗了。




被收入府中的新奴都有一道驗查階段,她被強行扒下了衣物,從頭到腳檢查了一遍,是否有疾病殘缺。




這過程毫無尊嚴,她如今竟然也可以忍受,只覺得自己像是砧板上的一塊死肉,任人宰割。




“你既為奴,身上為何沒有奴印?()”說話的那個女奴膀闊腰圓,比她高了一頭。她人形約莫三四十歲的樣子,方頜紅臉,說話中氣十足,很有威嚴。




王詠也是蛇。是王壽從家中帶來的管家,她對碧翠忠心耿耿,碧翠早早吩咐過她,要她好好照顧這婢子。




白茸一言不發,給自己裹上了那一件薄薄的外衫,她想起身,卻又被按住了。




你是啞巴?⑿()_[(()”王詠問。




白茸依舊一言不發,她神情安靜,有雙烏潤的葡萄籽一樣清澈的眼,很亮,遮掩在長長的睫毛下,眼神有點遲緩的麻木,但是瞧不出多少畏懼。




瞧著便讓她很是不爽。




“來人,先給這人奴打上我們府上奴印。”王詠也是蛇妖,她想到碧翠大人的交代。




以前兩界空間扭曲時,王詠曾有許多族人被人類邪修捕走,在黑市拍賣會上拍賣,賣作了妖奴,修士奴役妖奴可謂無所不用其極。王詠對人類一貫憎惡,尤其她能從這女人身上感受到靈力波動,估計也是個有內丹的修士。




白茸被人架上了一把長長的胡凳。她身上還只裹著那一件單薄的小衣,鬢髮散亂。




有人拿了一把長鉗,夾來了一塊烙鐵,上頭烙施了咒,一旦烙上了,終身無法消除,標誌著她之後生死就是王府的奴才了。




烙鐵碰上了那截白嫩纖細的後腰,發出一陣輕輕的滋響。




白茸額上陡然冒出了豆大的冷汗,眼皮都在跳,疼得她幾乎要昏死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烙印終於結束了。




她已經出了一頭一臉的冷汗,整個人似乎都要虛脫,視野晃盪,視物一陣清晰一陣模糊。




可是,這樣的痛苦之中,她似竟然感受到了一種釋然。




彷彿她越痛苦,她身上揹負的累累罪孽,她欠九鬱的,欠所有人的,似乎才可以減輕一分。




……




夜間。




夏日長了,園子裡隱約可以聽到一陣陣隱約悠揚的蟬鳴聲。




沈長離獨居在妖王宮正中的清霜宮中。




自那夜他見白茸回來後,頭疾又發作了。骨毒發作,他沒有控制住心魔,幾百年後,再次被迫化回了原身。




清霜宮的正中是一個散發著寒氣的池子,裡頭放置著和葭月臺如出一轍的寒玉,此刻,一條巨龍盤旋其中,滿身銀色的鱗已經變成了一種深湛的烏金色,魔紋已經幾乎爬滿了全身。




他雙眸是闔著的,正處在一個久遠的夢魘之中。




夢中,他好像又回到了幼年,他生活在深宮中。青姬對遍體鱗傷的他說,他是她最愛的,寄以厚望,最引以為傲的孩子,是族裔最後的希望。他自小几乎什麼都可以做到最好,自然也擔得上這贊




()譽。只是這讚譽是為了讓他更好的當個工具,要他的命,他當然就親手了結了青姬性命。




又夢到在洞窟中,他和楚挽璃的那三日。




宣陽把守在宮門口,他入魔時,不允許任何妖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