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子歸 作品

第12章 年少不識春有幾,閒看槐花人影綽

 槐樹下,他正提筆運墨,身旁大大小小的石頭,壓著數十張還未乾透的墨跡。幾片槐花飄落紙上,他卻手也不抖,筆尖壓著槐花而過,花染墨色,字留清香。

 “景明。”蒼顏老者揹著手站在亭外,聲音不高不低,卻正好能讓他聽到。

 他轉過身,看清來人,恭敬地一拜,說道:“師父。”

 老者沒幾步就走了過來,看了看亭邊鋪著的紙張,臉上卻沒有太多表情,說了聲:“你來。”便轉身離去。

 他點了點頭,也不多言,跟在老者後面走著。

 二人來到正堂中,堂間正站著一個與他年紀相仿的孩子。觀其背影,身量同景明一般高,烏髮高束,穿一襲曇色窄袖小衣小褲,腳蹬一雙月白登雲靴。聽到二人的腳步聲,那孩子轉過身來,他“咦”了一聲,看打扮是個男孩,誰知轉過來一瞧,竟是個女孩。女孩生得一雙秋水瞳,雖然眉眼疏離,卻是個如玉般的小姑娘。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他突然想到了一句詩。

 老者捋了捋鬍鬚,“景明,這是小湄。從今以後,她也住在這棲梧山上。”

 又看了看女孩。女孩不用他說,率先走上前來,坦蕩一拜:“師兄好。”聲音柔柔細細,卻冷淡疏離。

 他連忙端了端身子,回禮:“你好。”卻在心底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師妹有了一百個好奇,只是師父在面前,他不敢隨便開口。

 老者頷首。“既是同門,你二人便要同心同德,各取所長,認真隨為師修習。景明,你要好生關照小湄。小湄,你初到棲梧山,若是有什麼不明白的,要多請教你師兄。”

 二人點頭,齊聲應下。

 老者又是交代了一番,匆匆下山去了。

 他偷偷打量身側這個粉雕玉琢的女娃,想到終於有人陪自己在這山上做伴,心中歡喜。但面上卻一副小大人的模樣,鎮定自持。走到屋前,他轉頭,看了看女孩肩上的小包,問道:“小湄,你可帶了什麼多的包袱?”女孩搖了搖頭:“沒有。”

 他“哎呀”一聲,說道:“這屋子空了許久,眼下也沒有能用的被褥拿給你。等師父回來我和他說說。你若不嫌棄,可以先用我的。”

 女孩又是搖搖頭,說道:“謝謝師兄。不必了。”

 “可是你也不能直接睡在木板上呀,那得多難受?”他說著,轉身就走進自己的屋子裡。略微收拾了一下,便抱著一床被褥出來,小小的身體全都埋在了被子裡,走起來一搖一晃的,有些滑稽。

 “噗——”女孩沒忍住,輕輕掩唇笑了一下。

 他從被褥後探出頭來,看見她這一笑,不由得有些痴了。“小湄,你笑起來真好看。”

 小湄立刻收了笑容,又變回那一副冷淡的模樣,一板一眼地說道:“師兄莫要說我好看。”

 他有些摸不著頭腦,說道:“可你生得是好看啊?如果多笑笑會更好看的。”正說著,他將床褥鋪在床上,規規整整地收拾了一番。

 小姑娘抿了抿嘴,竟有些生氣。“小湄不好看。請師兄以後不要再說這種話了。”

 “啊……”他有些發愣,回想自己好像並沒有做錯什麼,於是說道:“小湄,你怎麼生氣了?是我哪裡說錯話了嗎?”

 可小湄卻不理他,只將她的東西放妥當,便以“休息”為由,將男孩打發了去。門“砰——”地一聲在他的面前關上。他撓了撓頭,不解。正是夕陽落霞,似是忽然想到了他的字,便趕忙跑去屋外的亭子。可亭邊哪還能看見什麼白紙,皆是散落滿地的槐花。

 他有些無奈地彎下身,逐一將紙從地上撿起來,鋪陳妥帖。不多時,滿滿當當便疊了幾十頁。他跑去亭中,石桌上,筆墨早已乾透,落上了大大小小的花葉。他搖了搖頭,將筆硯仔細收好,小心翼翼地吹開了紙上的槐花。正是“大道無名,長養萬物。”雖然拙劣,卻也是他第一幅“習字”,他將紙一點點捲起,收在了一旁的竹筒裡,清香滿溢。

 遠處暮鐘響起,他知道,這是師父要回來了。於是身體端正,趁著太陽未落,再練一遍師父教的拳法。

 古槐煙薄晚鴉愁,小小的身子被斜陽拉長。

 收拳,落定,吐息。院門打開。老者步履生風,左右挑了兩個竹筐,落在了屋前。“師父。”他迎了上去,接過一個竹筐,向裡看了看,是幾根山筍蘿蔔,而另一筐裡,卻是棉被與衣物。

 “師父,您真神。我還愁今夜要挨凍了呢。”景明喜道。

 老者捋了捋鬍鬚,道了句,“有緣人贈有緣物。”便不多言,挑著時蔬進了柴房。

 他思索了一番,“有緣人?”他搖了搖頭,師父又在打啞謎了。他抬起竹筐,走向屋子。

 “師妹,你醒著嗎?”他叩了叩門,無人回應。他只得將東西放在門口。又說道:“師妹,這是師父拿來的衣物和床褥,你記得收好。這裡不比山下,夜裡露重,莫要著涼了。”轉念一想,若是師妹睡下了,也聽不到他說話。他便不再多言,轉念一想,晚飯時間還早,他便徑自坐在石階上,決

定等著她醒來再交代一番。

 哪知他才剛坐下,“吱呀——”一聲,門突然開了。他轉過頭,正與女孩的朦朧淚眼對上。他“啊”了一聲,便將頭轉了過去,本想說什麼都沒有看到,又覺得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正有些心虛,只聽對方開口:“你怎麼還在這兒?”聲音卻不似剛才輕柔,帶上了些沙啞和羞惱。

 “我…我…我是來給你送被褥衣物的。”他有些結巴,連說了幾個“我”字才把話說明白。轉念一想他又何必這般心虛,於是穩了穩心神,補充道:“不多時便要吃飯了。我趁這會兒幫你把床褥換了,你也好用新的。”

 小湄揉了揉眼睛,眼角泛紅,卻沒了淚珠。她彎下腰,使了十足的勁才提起竹筐,卻說道:“謝謝師兄,我自己來就好。”

 看著她那副樣子,他有些不信,還是跟著走了進來。只見她左手並右手,好不容易將床上的被褥取下來,再鋪新的,卻又首不見首,尾不是尾。她亦有些脫力,微微喘息,一點也不像是做過這活計的樣子。

 他搖了搖頭,說道:“還是我來吧。”女孩悶悶地跳下來,退到一旁站著。只見他踢了靴子跳上和他腰身一般高的床鋪上,手輕輕翻弄三兩下,便將方才雜亂無章的被褥鋪得整潔無比。一邊鋪著,一邊同女孩說,這裡應當如何,那裡應當如何。雖然是最為寡淡普通的被褥,卻讓人生出了一些家的溫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