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痕 作品

第37章 第二卷·五

    似乎是從進宮伴讀開始,與那時的落勢皇子,此時的九五之尊朝夕相處,逐漸將世事看透。

    可當年,也是他季玖憑著熱血方剛的意氣,強行將整個家族榮辱捲進了皇位之爭裡的!是他不顧祖訓,不顧身家性命,為落勢的皇子爭權勢,甚至瞞過父親耳目,最終事發,險些害的季家滅門之禍。若不是季家原就樹大根深,這樣的劫難,早己被滿門抄斬了。

    季老將軍想起往事,忍不住唏噓。那時他是弱冠少年,便狠心做了這事,將季家上下上百口扯進去,立志要扶持伴讀的皇子做皇帝。問他緣由,他只說,這會是個好皇帝。

    就這麼一句話,險些毀了季家三代名將的忠良名聲。

    他要讓那四皇子做皇帝。那皇帝卻手段狠辣,登基一年後點火將前太子、親兄弟活活燒死的皇帝!

    季老將軍看著兒子,看了許久,終是忍不住,輕聲問了一句:“當年你執意扶持他,可曾想過今日?”

    季玖沒料到父親會這樣問,愣了一下,很快回神道:“當然。”

    “那……為何?”

    季玖不答,只看著那案上鋪開的軍事圖,看了很久,才垂下眼,低聲道:“我是將軍之子,自小精讀兵書,註定要上陣殺敵。別的皇子或許都會是好皇帝……但只有四皇子讓我覺得……我可以成為名揚天下,治國安邦的將軍。”略頓,補了一句:“皇子中,只有他能成全我。”而其餘皇子,則只想坐擁眼前這天下,沒有那份野心勃勃。

    季老將軍聽懂了。是的,哪一個將軍,不想千古揚名?哪一個帝王,不想橫掃天下?他們不過是,惺惺相惜。

    所以當年未及弱冠的季玖,願意為他捨命。所以現今的帝王,願意成全他的理想。這是他們共同的理想。

    縱使知道一旦理想化為現實,等待他們的,將是史上司空見慣的那些下場。也義無反顧。

    老將軍坐回椅上,重新看著那份地圖,終是說了一句:“只盼你心願達成,將來在沙場上與匈奴同歸於盡,尚能保家族安寧。”

    “父親放心,”季玖微微笑了笑:“匈奴掃定,孩兒當死。”

    一字一句,字字千斤。

    儼然已將這天下領土謀劃與胸,只等時機一到,風生水起!

    天色暗下來,軍營空地上燃了些篝火,軍士們盤膝圍著篝火坐了一圈,正捧著粗瓷大碗果腹。季玖從地牢裡走出來,地牢之上的空氣裡飯菜飄香,混合著泥土與士兵們身上的汗味,還有不遠處的馬廄裡,牲畜的腥臊氣味,這些混亂的氣息攪拌在一起,籠罩了軍營上方的天空。

    卻有一種如歸家園的感覺。

    季玖也取了一方粗瓷大碗,盛了些湯湯水水,又拿了兩個死麵餅子,坐在了兵卒身邊。

    士兵也慣了,見他來了自覺地讓開點位置,等季玖坐下,一圈人照舊低了頭吃喝不休。吃喝完,勞累了一天的士兵門各自回營休憩,輪值的則提著長槍站回崗上,換下先前的兄弟去休息。

    一切都在井然有序裡默契的進行著。軍營的生活向來如此,沒有什麼樂趣,沒有什麼悠閒,時時刻刻都繃緊腦中那根警惕的弦,隨時提起兵器迎敵。

    雖是三年無戰事,統帥卻治軍嚴苛,隊伍從未有一絲散亂過。那些聚眾吃酒,群聚賭博之事,更沒有一樁。有人暗地裡傳言,道這支隊伍另有一名,名曰:季家軍。

    也非譫妄。軍中統帥乃季老將軍,其餘將領除季玖外,更有大數乃季家門客。只是季家三代名將,樹大根深,無人敢多言。朝中有人揣測,皇帝是季家扶持上位,只怕季家會越做越大,將來成朝中大患。這樣的風言風語,從沒有斷過一天。季家人只好更兢兢業業,操持軍務不敢懈怠。季玖曾笑言,只怕越是如履薄冰,這冰就裂的越快些。

    這話雖是笑著說的,卻決計不是玩笑。季家現在兩位將軍都知道,腳下這冰遲早會碎裂。他們也都想過,這一天就是匈奴平定之日。

    只是誰也不曾料到,季玖心中早已有了決斷——用這無雙年華,換季家往後數十年的平安喜樂。

    所以,季玖長子,自幼只讀詩書,不教武藝。

    季玖有時想到自己兒子,覺得那是太遙遠的事,他不過是個普通人,為自己子孫鋪路也只可鋪幾十年的路,往後再怎麼走,他管不上,也不想管了。那時也已經沒他了——我死之後,哪管洪水滔天!

    吃完飯,季玖回帳休息,躺在床上卻又睡不著,只好披了袍子,挑亮油燈起身看書,剛閱完一頁,案上燭火晃動了一下,而後滅了。

    季玖心中一凜,維持著之前的姿勢,一動不動。那燭火滅了,再未亮起。桌案對面,卻影影綽綽,有了一道人影。那人影如此熟悉,僅一夜而已,季玖卻將他記的刻骨銘心,當下渾身冰冷起來,如墜冰窟。

    季玖想說話,張口,卻出不了聲。季玖試圖站起來,卻發現手腳不再受自己管轄,一動而不能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