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痕 作品

第37章 第二卷·五

    季玖回府後命人打點行裝,告別家眷,又上了路。此一番路途雖是不遠,策馬不停也需小半個月,隨身兩名侍衛護著,季玖卻沒有太過著急趕路,一路上翻山越嶺,偶遇美景也喚著侍衛牽著馬兒一起徒步行走,行程雖是不慢,卻也快不到哪去。一路行下來,景色逐漸荒蕪,孤山獨嶺,人聲漸微,飛禽走獸倒是多了起來,其中屬猿聲最大,尖銳而高昂。季玖勒住馬韁,聽著那猿聲陣陣,也不知從何處溜出一絲惆悵來,輕嘆一聲。心中陰霾始終是散不開。

    忍不住低頭看了看自己勒住馬韁的手,手腕上的茶色蛇吻印記依舊,彷彿天工造物時遺漏的一點瑕疵。季玖卻越來越覺得,這並非尋常胎記。或許,每個人身上那些經年不退的印記,都是牽扯著前生往事的吧。他這樣想著,又覺得自己可笑。原是不信神魔的人,現在卻偏信了妖鬼之說,只是這些事確實是發生了,儘管荒誕不經,但發生在自己身上,再荒誕,也得認。

    季玖認了。認了,卻不等同認命。他與那妖物結了仇,儘管知道這仇是前世帶來,他來尋仇無可厚非,只是手段過於齷齪了,季玖不屑!

    他不屑他。

    若是堂堂正正上門尋仇,就是身家性命都賠上去,季玖也認了。只當這是自己該受的,受就受了。可那妖卻不是。那妖用了這樣的手段,這般羞辱,季玖從心裡恨上了他。

    猿聲仍在尖叫著,響徹寰宇。季玖回過神,臉上掛上了笑,招呼著兩名侍衛,繼續揚鞭策馬,趕回軍營。

    一路上,他臉上的笑都未放下來過。

    身邊人早已習慣他的笑容,並不以為意,人人都知道季將軍脾氣好,性情也好,見人三分笑,不論高低貴賤。笑的溫文爾雅,叫人一看便覺得親近。

    卻不知他此時駕著馬,腦中想的卻是離家前他囑咐精明之人在城中暗訪的道士,不知何時才能得到消息。那名道人鶴髮童顏,想來必有法力,若是能尋來,說不定能將其中蹊蹺弄清許多。甚至……出手降了那妖物,也不是沒有可能。

    有些仇恨,只有鮮血才能洗刷。

    一路胡亂想著,又趕了幾日,迴歸軍中。

    營中黃沙漫天,馬蹄奔騰,戰鼓聲聲大作,將士們正在校場練兵。頭上烈日高照,揚起的塵土覆滿臉頰,又被汗水沖刷出溝壑,每一個人看起來都面目不清。每一個面目不清的人臉上,卻有一雙男兒鐵骨錚錚本色的驕傲眸子。季玖翻身下馬,自他們面前走過,身後兵士都在低聲歡迎:將軍回來了。季玖應著,揮手讓他們繼續操練,臉上卻露出真心的笑來,眼睛都彎成了月牙,眼角處隱約幾道細紋,更添一份成熟。

    回到中軍大帳,季老將軍穿著甲冑,正在案前寫奏章,季玖一身輕袍便服走進去,喊了聲父親。

    “小玖,”老將軍抬起臉來,鬚髮皆白,放下筆問:“家中如何了?”

    “一切都好。”季玖答著,道:“軍中無事?操練的這般緊張,是要出兵?”

    “就前兩日,有小股匈奴兵來犯,被趕了回去。”老將軍道:“你如何看?”

    季玖微微蹙起眉:“看樣子,匈奴王廷的內部紛爭已經解決了。不知來犯人數多少,可抓到俘虜?”

    “抓到了兩名,你去審問吧。”老將軍起身走到一旁,又道:“這裡有一封信,你也看看。”說著從懷裡取出一份信件來。

    季玖接過,卻是一份密件,裡面寥寥幾句話,說的是自他離京,皇帝早朝時龍威震怒,暗指有人汙衊朝廷將領,雖未指名道姓,卻說了一句男兒們血戰沙場,朝堂之中卻有人置他於死地,其心叵測,國家蠹蟲也!

    季玖放下信箋,取了火捻子,燒在銅盆裡,一聲不吭。

    老將軍看著那火苗將信箋化成一堆灰,嘆道:“剋扣軍餉之事,我原意讓你壓下,你卻偏要提。現在惹火燒身,那張郎將身後是相國支撐……”

    “爹爹怕了?”季玖抬起臉,反問。

    “為父老矣,不知何時就會離世,你尚年輕,平白身邊多出幾條豺狼,我怎麼能安心去?”

    “無事。”季玖說,語調淡淡的,“皇上現在還需要季家將領為他血戰沙場,匈奴未平,季家尚能苟安。”

    “若皇帝要你為他平亂匈奴呢?”老將軍反問。

    “身為臣子,自然是為君效命。”季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灰屑道:“這便是季家子孫的命,來日若得機緣,與匈奴同歸於盡,也省的皇帝不放心。待那日,四海內外皆臣服在天子腳下,手握兵權的季家也功成身退,將軍戰死沙場,只留幼子,皇上會好生相待的。”

    季老將軍聞言怔怔站在原地,似是屏住了呼吸,只望著自己兒子,那張年青的臉上是雲淡風輕的,蘊著一種寵辱不驚。心裡寬慰了一些,又覺酸楚。

    亦無話可說。只是不知純純稚子從何時開始,變成了現今男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