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尊,帶你飛

    他坐在冰冷的華座之上,往下俯看,十三歲的女孩尚未發身,穿著青碧小襖,髮辮上扎著緞子,手上有一個小銀鐲。

    他微笑著對她說:“忘昔,今日叫你來,意思你也已經知道了。”

    葉忘昔跪下來,長磕而下:“是,尊主。”

    “你義父前番多次重傷,筋骨有損,已經不適合再當暗衛統領了。你是他的養女,又是駟兒的青梅竹馬,其他人我信不過,我只信得過你。”

    葉忘昔沒有起身,依舊安靜地伏在地上,髮髻之下露出纖細的脖頸,像引頸就戮的羔羊。

    南宮柳道:“你天賦卓絕,前途不可估量。我有心將你栽為儒風門暗衛首領,往後統領七十二城中的一城。這樣一來,你既可以為你義父分憂,也可成為駟兒的左膀右臂。從此,他在明,你在暗,共承儒風門百年輝煌。”

    他頓了頓。

    “不過,如果你不願意,那也無妨。你義父多少還能支持一陣子,我再找找有沒有更合適的人選。這件事對你的犧牲終歸太大,我心裡有數,你不必勉強。”

    南宮柳說完了,便在高坐上換了個姿勢,好整以暇地等著。這個女孩無父無母,無依無靠,他心中有十足把握,他等著她點頭。

    最後葉忘昔直起了腰背,她安靜地望著他。

    有那麼瞬間,南宮柳覺得不寒而慄,似乎自己的謀算和假笑都被這個女孩給看透了,但下一刻,葉忘昔道:“我的性命是義父給的,為報父恩,我沒什麼不願意。”

    南宮柳靜了須臾,嘆道:“到底是委屈你了。”

    葉忘昔沉靜且淡漠地說:“是我該多謝尊主,青眼有加。”

    南宮柳話鋒一轉:“但是,儒風門從來男尊女卑,女人嘛,從來軟弱無力,盡是婦人之仁。這世上唯有身為男子,方能服眾,才配統帥一城。忘昔,你那麼聰明,應該清楚怎麼做。”

    葉忘昔沉默片刻,當著南宮柳的面,神情冰冷地摘下了手上的銀鐲,辮上的緞帶,然後她把上襖除落,只餘潔白中衣。做完這一切,她又將髮辮放落,改作馬尾,高高束起。陽光照進來,照在她身上,她腰背挺拔,神情剛毅,雖然還是年少體態,氣質卻已如松柏。

    “不錯。”南宮柳滴水不漏,提醒她,“以後自當如此打扮,但你別忘了,還有聲音。”

    葉忘昔垂落睫毛,她從進來的時候就已經發現了,自己的席位前,早就提前擺好了一把金色的剪子。

    她拿起那把剪子,一發狠,在喉間抹下。

    鮮血滴答。

    “舊音泯滅,終生不改。”

    她緩緩吐出這八個字的咒訣,而後閉上眼睛,將剪子擲落席前。

    剪子上的血跡斑駁,南宮柳盯著看了一會兒,說道:“好、好。從此你就是暗城首領的繼任,是儒風門的葉公子,哪怕是駟兒,我也會叫他讓你三分——”

    葉忘昔開口,卻已是另一種少年聲嗓。

    “煩請尊主,從此不要再讓義父孤身犯難,我願為之分憂。”

    所以,南宮柳太清楚葉忘昔這個人了。

    十年了,學盡男子儀態,滴水不漏,發身時更是每日服用秘藥,獨忍藥性痛楚,才長成了如今偏男性的體態容姿。

    在他眼裡,她是儒風門養大的狗,為報養育之恩,她絕不會背叛。

    十年前她割喉灑血,永遠換音。

    今天,她也不會令他失望。

    他賭葉忘昔會幫他。

    只要葉忘昔親口說出“我並非女子之身”,那麼縱使眾人不信,又能怎樣?

    黑衣人顯然也是這麼想的,他上前兩步,站在葉忘昔前面,抬手擋了她的去路,說道:“南宮柳,葉姑娘已為你儒風門耗盡心血,獻盡年華,如今你狡辯不能,還要用她的餘生來祭嗎?”

    南宮柳正欲開口再辯,忽然,遠處夜空中,一朵橘紅色光點升入雲霄,猛然炸開——又有人捕到了靈角鹿。

    但是,在這儒風秘聞面前,鹿死誰手已經不重要了,並沒有人去關心究竟是誰拿到了第二,所有人的目光依然牢牢鎖在大殿中央,那裡桌椅倒了一地,案几斷成兩半,神秘的黑衣高手橫於南宮柳與葉忘昔之間,今夜的新郎被父親困在結界裡,而新娘跪在地上,滿臉淚痕,泣不成聲。

    實在太出人意料了,從指摘私通,到夫妻反目,再到女兒之身,如今又是儒風門掌門死不認賬。這一出熱鬧,恐怕三五年後都會是茶樓酒肆里人們津津樂道的談資。

    誰還會去管那三匹可憐的鹿呢?

    所以,誰都沒有覺察到密林上空緩緩裂開的一道暗紅色口子,直到煙花之聲忽然此起彼伏地震響,林中鴉雀驚飛,呀呀地逃到黑夜深處去,直到二十朵傳訊花火在同時炸裂,將夜幕生生照成一片修羅血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