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尊的倒影

    “……”這短命鬼!

    墨燃走了。還未行至樓下,就聽得廂間裡傳來南宮駟的怒喝,那狼犬一般的青年在用他的尖牙利齒撕扯著葉忘昔的魂靈。他在質問他——

    “葉忘昔!你給我父親灌了什麼迷魂湯?讓他把你看得比我更重要!!回去?我跟你回去做什麼?從小到大,我的什麼事情能自己做主過?啊?葉忘昔我問問你,你們究竟……你們究竟把我當做什麼!!”

    哐噹一聲桌倒椅伏,碗碟杯盞噼裡啪啦琗了一地。

    過道處立著的侍女無不心驚膽寒,更有客人從自己的廂間探出頭來。

    “怎麼啦?”

    “哎喲,這誰這麼暴脾氣,瞧這架勢,可別把酒樓給砸了。”

    墨燃抿了抿嘴唇,回頭又看了眼走道盡頭。

    他聽到葉忘昔的聲音,像秋日的枯葉一般乾癟枯槁,了無生氣。

    “南宮,如果是我讓你在家裡待得不開心了。那麼我走,再也不出現在你眼前。”

    “……”

    “你回去吧。”葉忘昔說,“求你。”

    若不是親耳聽見,墨燃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像葉忘昔這般筆直的人,會說出“求”這樣軟弱的字眼來。

    在他的印象裡,葉忘昔是八風不動的君子,是無往不勝的戰神,墨燃可以想象他流血,卻無法想象他流淚,可以想象他的死亡,卻無法想象他也會下跪。

    可今天,他竟然在酒樓上,當著宋秋桐的面,跟一個男人說,求你。

    墨燃閉上眼睛。

    一個人活一輩子,又多少事情,是不得而知的?

    誰都不是赤/裸裸地展示於人前。人們用衣裳掩藏身體,用詞藻和表情掩藏情緒。人們把自己重重包裹,脖頸像花枝一樣託著頭顱探出來,所有人都給世界了一張喜怒分明的臉譜,唱青衣的唱青衣,唱小生的唱小生,天下如戲,生旦淨末丑,行當分明。

    生唱的久了,誰能接受水袖一挽,鳳目一勾,轉而唱起了旦?

    但當鐃鈸停息,月琴寂滅,夜深人靜了,每個人洗掉濃重的油彩,漲膩水汙帶走白日裡一張張稜角分明的臉,露出陌生的五官。

    原來花旦是英氣男兒郎,武生有一雙溫柔繾綣眼。

    墨燃回到自己暫居的小屋,他在想,他活了兩輩子,到底看清了眾生幾分?又看清了自己幾分?

    一個楚晚寧,就讓他的心生而又死,死而復生,楚晚寧……

    於是他又想起今天南宮駟居然把他錯認成了楚晚寧,有些好笑,這又怎麼會錯。

    可是洗漱時卻忽然發現銅鏡裡的那個人,束著高馬尾,穿著一件簡簡單單的白色術士袍。

    馬尾是早上隨意扎的,術士袍是因為前些日子,舊衣裳小了些,他去鋪子裡挑衣服,轉了一圈兒發現一件白衣服很漂亮,他也沒有多想,沒有去思考自己為什麼會覺得這衣服漂亮,就將它買了下來,著於身上。

    看著鏡子,他才忽然明白過來。

    原來這白衣,和楚晚寧曾經的那一件是如此相像。

    銅鏡昏黃,前世如夢,墨燃看著鏡子裡的人,就像透過這夢一般沉重的顏色,看到楚晚寧的碎片,看到他的幻影。

    洗臉水未曾擦乾,順著線條漸漸硬勁的下巴淌落。

    他立在鏡前,多少有些明白過來,就像他的夜遊神在拙劣地模仿著楚晚寧的夜遊神,他自己也在拙劣地模仿自己的師尊。

    墨燃下意識地在紅塵裡找尋楚晚寧的身影,找不到,自己竟就慢慢成了他。

    ——

    歲月如梭。我因悔恨,或者其他。

    我見不到你,想著你若是遇到這般事情,當會如何去做。你見到什麼會微笑,看到什麼又會惱。

    我做每件事情之前都想到你,做每件事的時候都想讓你開心。

    我想著“要是你在,我這樣去做,你會點頭嗎?會不會願意稍微地誇一誇我,說我沒做錯。”

    我每天每天都這樣想,埋進骨髓,成了習慣。所以後來啊,連我自己都不曾意識到。

    原來光陰荏苒,我已然活成了我心目中,你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