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尊所不知的奶狗往事

    那個時候他剛來死生之巔,其實內心深處,還有著莫大的不安。

    因此面對堂弟的嘲笑,他也只是咧了咧嘴,嘴角沾著點心屑,然後埋下頭繼續去拆另一盒糕點吃。

    薛蒙很驚奇:“你胃口好大,不撐嗎?”

    他只顧著吃。

    “……實在吃不下就別吃了,我每年過壽誕,都能收到好多糕點,哪有都吃掉的道理……”

    墨燃臉頰塞得鼓鼓囊囊的,他吃的太急,其實有些噎住了,溼潤漆黑的眼睛望了對面的少年一眼。

    那一瞬間,他忽然想到了自己幼時遇到的那個小公子,可以肆無忌憚地挑剔著,把煎餃的餡兒吃掉,皮子都拿去餵狗。

    薛蒙也是這樣長大的吧,所以可以輕描淡寫地說出“吃不掉就丟掉”“沒有人跟你搶”這種話。

    他是真的,真的,真的非常羨慕他們。

    如今他終於也成了可以錦衣玉食的名門公子,理應舒舒坦坦,肆意揮霍。

    可是他不敢。

    他最後做的,也只是抓起旁邊的水杯,咕嘟咕嘟喝了好幾口水,把噎著的點心嚥進胃裡,又繼續硬撐下去。

    再後來,他成了踏仙帝君。

    神州四野,都是他的囊中之物。

    那個時候,美人,美酒,美食,金銀珠璣,華翠寶器,都會有五湖四海的人,絡繹不絕地給他送過來。

    有一天,臨沂來了一戶銅礦鉅商,說掘礦時得了一塊極為難得的萬年火玄玉,要呈送給踏仙帝君。

    這種拿著寶物來求個一官半爵,或者求個廕庇照拂的尋常人實在太多了,墨燃其實沒什麼興趣理會。

    但那天,恰巧楚晚寧病了,寒症。墨燃皺皺眉頭,想著火玄玉最能驅寒,不如早點把那病秧子救得鮮活了,省著整天躺在床上,看著就晦氣礙眼……於是就那麼鬼使神差的,接見了那個來送寶物的富商。

    那商人和他差不多年歲,生的微胖,嘴角下頭有一顆碩大黑痣,帶著毛。

    墨燃坐在巫山殿的寶座上,修長雙手交疊,指尖點著下巴,默不作聲地瞧著他,直把那肥膩的商人看得腿腳發軟,汗溼背心。

    半晌才打著哆嗦,嘴唇抖動,忽地噗通一聲跪下來,連連磕頭,囁嚅著:“帝君陛下,小民……小民……”

    他小民了半天,竟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好,肥大的身軀在融著金絲線做成的衣衫下頭,簌簌抖動著。

    墨燃忽然笑了。

    哪怕和這個人只有一面之緣,他也不會忘記。

    那年輝煌氣派的富庶宅邸前,那個嘴角有黑痣的小孩子,以一種墨燃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可能有的奢侈做派,吃著那一碗竹籤戳起的金黃餃子。油汪汪的嘴角,油汪汪的酥皮。

    他微笑著說:“你知道嗎,你家的煎餃特別好吃。”

    雖然他根本沒有嚐到,卻惦念了半輩子。

    墨燃坐在寶座上,看著下面那個人由惶恐到驚愕,由驚愕到茫然,又由茫然變為獻媚,口中念念叨叨地討好著自己,說馬上就把自己府上的廚子請來死生之巔,贈與踏仙帝君。

    那一刻,墨燃比任何時候都要更清醒地認識到,原來這世上有很多人,寧願跪著去舔強者的鞋面兒,也不肯低下頭,去給予弱者一點點的憐憫與善意。

    墨燃搖了搖頭,努力把腦海中這些往事甩掉。

    他其實已極少回去回憶過去的這些事情,那是他的軟肋,他不想再要。

    可是挨家挨戶詢問,挨家挨戶被拒絕的情形和過去是那麼像,不由地就解開了腦海深處的枷鎖,讓他暫沉於漆黑的往事之中。

    他有些茫然地發了一會兒呆。

    他想,原來自己年幼時,是曾答應過母親,“不會去記恨”,答應過她,“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麼……

    他卻沒有做到。

    到最後,害死了這世上,最後一個待他好的人,害死了楚晚寧,害死了自己的師尊。

    楚晚寧……

    墨燃想到他,心底便是一陣疼,他下意識地從懷裡摸出繪著楚晚寧肖想的那張薄紙。紙已經有些皺了,他抿著嘴唇,不做聲地默默抬手,想把紙張撫平,可是手一摸上去,血就黏在了上頭。

    他幾乎是立刻惶惶然地收了手,怕把畫像弄髒了,不敢再去碰。

    從第五街走到了第三街,他繼續不甘心地一個一個問著,可那些鬼怪都說“沒有見過畫像中這樣的男子”。

    他一個人在無極長夜裡走著,夜色那麼濃,那麼長,好像再怎麼努力地行走,也永遠無法行至破曉時分。墨燃終於走得有些累了,他滴水未進,粒米未食,實在是有些支持不住。趕好瞧見牙子口有一家雲吞攤子支出來,有人在賣宵夜,他便去買了一碗,趁人不注意悄悄吃進肚子裡。

    鬼界的食物都是冰涼的,連雲吞都不冒熱氣。

    墨燃把引魂燈拿出來,兜一勺子,往引魂燈前遞:“師尊吃不吃?”

    師尊當然不會有反應。

    墨燃就自己吃了,邊吃邊道:“不過你一向不喜歡雲吞,你就愛吃甜的。回頭我尋到你,咱們回去了,我天天給你做糕點吃。”

    寂靜夜色裡,一個人伴著一盞燈坐在孤寂的夜宵攤子前,晚風沙沙的,偶有幾片枯葉打著卷兒追逐而過,地府在此時竟也顯得很安寧。

    “桃花糕、桂花糖、核桃酥、雲片兒糕……”他一樣一樣和魂燈掰數著,好像楚晚寧聽到了,就會願意搭理他似的,數了一會兒,墨燃苦笑,“師尊,你的另一個地魂,到底在哪裡呢?”

    青年修長的手伸出,輕輕摸了摸引魂燈的綢面,就像他三十歲那年,楚晚寧死了,他抱那屍身在懷裡,出著神,發著愣,他說“楚晚寧,我好恨你啊”,卻低下頭,親了親他的臉。

    “娃兒,剛來這裡吧?”

    忽然,一個破鑼似的嗓音響起。賣餛飩的老頭老眼昏花,摸索著坐到他身邊,他應該是壽終正寢老死的,一張黝黑的面孔像荒漠中的胡楊木一般乾癟皺縮。他從壽衣裡摸出一杆煙,咬在嘴裡,而後帶著老年人獨有的慈祥和多事兒,捱過去與墨燃聊天。

    墨燃吸了吸鼻子,回頭笑了笑:“嗯,第一天。”

    “是啊,瞧你眼生的很。問一句,怎麼年紀輕輕就走了呢?”

    “走火入魔。”

    “哦……”老頭子嘬著並沒有火的煙,“是位仙君吶。”

    “嗯。”墨燃點點頭,看了看他,並不怎麼懷著希望,但還是掏出懷中的畫卷,說道,“老伯,我想尋個人,這位是我師尊,也是不久前下來的。不知道您有沒有瞧見過他?”

    老伯接了畫,佝僂著湊到燈下,眯著結著陰翳的眼珠子,慢慢地打量著,打量了很久。

    墨燃嘆了口氣,想把畫收回來:“沒事,我問了很多人,您不知道也沒關係,反正大家都是這麼……”

    “我見過他啊。”

    “!”墨燃一驚,幾乎瞬間激動地血液奔踏,忙拉住他,“老伯,您見過他?!?您、您不是看錯?”

    “沒看錯啊。”老頭子盤腿坐在條凳上,摳了摳腳,“長這個模樣的,一年到頭也見不到幾個,跑不了,就是你師尊嘛。”

    墨燃已經站起來了,覺得突兀,又朝老人拜了拜,抬頭懇切道:“老伯指點我。”

    “哎呀,小娃娃不用這麼客氣。大家做了鬼,轉眼就要再去投胎了,上輩子能有的記憶,也就只剩十年八年可以留。老頭子兒子去的早,見你們娃娃都心疼。”他擦了擦眼淚,又用袖子捻了次鼻涕,這才道:“前頭第一街,那個特別氣派的宮殿,你瞧見了吧?”

    “瞧見了,師尊在那裡?”

    “對咯,就是在那裡。”

    “那是什麼地方?”

    “是第四鬼王的別宮。”老頭子嘆了口氣,“四鬼王不住在這裡頭,但卻特意讓手下在南柯鄉修了個行宮,不為別的,就是為了蒐羅陰曹地府的美人,都軟禁在裡頭。四王性主淫,每過一陣子,他就親來宮裡挑選侍妾,男女不忌。選上的被他直接帶去地獄四層,若是沒有選中,據說就賞給手下玩弄,唉,你說這世道——”

    他話沒說完,就見得身旁的小仙君已是火燒火燎地抱起旁邊的燈籠,如同狼犬一般闖入茫茫夜色中。

    老人愣了一下,隨即有些羨慕,他慢吞吞地喃喃道:“年輕就是好,跑的真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