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尊所不知的奶狗往事

    墨燃不住地搖著頭,小小的臉上被衝出一道又一道水印子。

    “夠你買個餅啦,去……你去買回來,阿孃在這裡等你,咱們回家。”

    家?

    家是哪裡?

    那個破敗的柴草屋?

    還是睡了兩天就被趕出來的一個羊圈……

    墨燃哽咽道,眼裡閃著熱火,他說:“阿孃,你坐著,你等著。”

    “你要做什麼——你可別亂來——”

    墨燃衝到旁邊,撿起把刀子,稚嫩的聲嗓清脆響亮地喊了一聲,引得將要散去的眾人側目而觀。

    “各位伯伯姨娘,公子小姐,請別走!請別走!還有一門絕活,請諸位貴人官人賞個臉,看一眼——”

    他自幼體內就有靈氣,雖不曾修煉,卻也比尋常毫無資質的人強去太多。

    墨燃將那結實而銳利的刀鋒握在手裡,雙手用勁,低喝一聲,便將那刀子一折兩半,扔在地上。

    周圍的人一驚,圍觀者裡有些修士,更是覺得詫異。

    “這小孩兒可以啊。”

    “再來一把!”

    墨燃說著,這回拿了兩把,也是如法炮製,將兩柄刀刃一併斷去。

    “好!!”有人鼓起掌來。

    “三把!”

    小孩子一把一把地疊起來,刀刃越來越厚,越來越難折斷,於是人群復又熱鬧起來。

    “求各位叔伯哥哥,姨嫂姐姐給點賞賜,我再往上加。”

    那些人要看熱鬧,就把最不值錢的銅板往他面前的地上扔。

    墨燃就為了這些銅板,加了一柄又一柄的刀,到最後滿手是血,再也折不動了。食腐的兀鷲們便就撲騰著黑漆漆的羽翅,各自散去了。

    墨燃把那些錢都撿起來,用髒兮兮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捧著,走到怔愣含淚的母親身邊。

    他笑了:“阿孃,夠給你買藥了。”

    女人的眼淚再也遏制不住,滾滾而落:“孩子……好孩子……讓阿孃看看你的手……”

    “我沒事……”他的笑容燦爛,純澈,燙疼了她的心。

    她一把將他摟緊懷裡,不住地哽咽道:“是阿孃沒本事,照顧不好你……讓你這麼小,就跟著受苦受罪……”

    “沒關係啊。”墨燃在母親懷裡安靜地說,“阿孃,和你在一起,我不覺得苦……我會好好的地陪著阿孃,等我長大了以後,就讓阿孃過上好日子。”

    女人笑了,擦了擦眼角的淚痕:“過不上好日子也沒有關係,只要你安安康康地長大,那就好了……就夠了。”

    墨燃用力點了點頭,忽而又輕輕地說:“阿孃,要是我以後出息了,你就再也不用受委屈了,誰都不能欺負你,方才那些人,我都要讓他們過來,一個個地跟阿孃道歉,他們要是不肯,我就也讓他們在刀子上跳舞,我……”

    “傻孩子,可別這麼想。”這個善良溫馴的女人摸著他的頭髮,喃喃道,“千萬別這麼想,別去恨任何人,阿孃想瞧你成為一個好孩子,答應阿孃,要做一個好心人,好不好?”

    那時候的墨燃太小了,像一株幼嫩青澀的秧苗,只消一點點的外力,他便會朝那個方向傾去。他那位文識不深,但心地質樸的母親做了他的第一盞燈塔,於是那個時候的小墨燃,懵懵懂懂地想了一會兒,最後認真地說:“好。”

    他說:“阿孃,我答應你。”

    “那,那要是以後,我……我能有些出息,我就造很多很多的屋舍,都給沒有家的人住,種很多很多的糧食,都給吃不飽飯的人吃……”他對母親這樣說道,“阿孃,那樣就再也不會有人,像我們今天這樣了。”

    女人出了會神,最後她嘆息著說:“那就好了。”

    小孩子也跟著點了點頭,說:“那就好了。”

    他們那時都沒有想到,說出這樣話語的人,最後會滿手血腥,踩著遍地骸骨,在漫天盤旋的兀鷲黑鴉中踏著腥風走來,成為為禍蒼生的踏仙帝君。

    而為禍蒼生的踏仙帝君,也極少,甚至根本不會願意去再回首這段往事,他再也不會去兌現當年於母親懷抱裡,用稚嫩聲嗓,清澈目光,認認真真許下的承諾。

    那時候的墨燃因為有孃親的勸導,哪怕活得再艱難,也從來沒有過仇恨,但卻多少,總會有些不甘。

    日子依舊這樣一天天過著,雜耍賣藝,看一次是熱鬧,看兩次是無趣,第三次,便是厭煩了。他們漸漸連一個銅板賞都得不到,只能靠乞討為生。

    墨燃記得有一家富賈巨擘的孩子與他差不多年紀,嘴角有一顆碩大的黑痣,那孩子坐在大院門口,手中捧著個碗,大約是筷子使得還不利索,就拿竹籤子戳著裡頭金黃酥脆的煎餃吃。孩子很挑剔,啃掉裡頭的餃子餡兒,然後就把外皮吐掉,扔在地上逗狗玩。

    他就小心翼翼地走過去,站在旁邊看著。

    那孩子被他渾身的惡臭和汙髒瞎了一條,驚叫起來:“什麼人?!”

    墨燃就輕輕地問他:“小公子,這個餃子皮……能……能給我嗎?”

    “給你?我為什麼要給你?”

    “你……你也不吃,所以我就想問問……”

    “我不吃,我們家旺財也要吃啊。”孩子指著地上兩條皮毛水滑,一身肥膘的狗,氣呼呼道,“狗都養不活呢,怎麼可以給你?!”

    墨燃就盡力地賣著笑臉,說:“那要是狗吃不下……”

    “怎麼可能吃不下!它們每日喂紅燒肉都不夠,餃子皮而已,兩口就沒了,沒你的份,走走走。”

    墨燃聽到紅燒肉,目光落到那兩隻狗上,忽然覺得那麼肥的狗,要是煮來吃了,那一定……

    他忍不住對著那兩隻狗,吞了口口水。

    這舉動盡數落入了孩子眼裡,那孩子先是一愣,而後大驚:“你在打什麼主意?”

    “我沒有……我只是……”

    “你想吃旺財和旺福?”

    墨燃惶然道:“不,不是,我只是太餓了,忍不住想想,對不起……”

    小公子哪裡管他說什麼,聽到“忍不住想想”,就已駭的變了臉色。

    他這樣富貴人家的孩子,怎麼能理解有人會對著看門的可愛小狗,能想到食物上去呢?他大驚失色,只覺得眼前的人變態又可怖,便大喊大叫起來。

    “來人啊!快!快把他給我趕走!”

    僕從圍過來,不由分說,將墨燃拳打腳踢,他在那些沒輕沒重的拳腳中盡力多抓了幾枚地上的煎餃皮子,緊緊揣在手裡,任由別人又踢又趕,也沒有鬆開。

    小公子像是嚇傻了,手中剩下的餃子也不要了,連著竹籤子一起丟在地上,然後跑掉。

    墨燃就往那邊努力地爬著,瘦小的身軀被打的青紫,一隻眼睛也被踢到,痛的睜不開,但伸手抓住那剩下的餃子時,他還是開心地笑了。

    還剩了兩隻呢。

    是裹著餡兒的……

    一隻自己吃,一隻給孃親……

    或者兩隻都給孃親,自己吃餃子皮就好……

    可是他都來不及揣著餃子走,混亂中就有一隻家丁的腳踩下來,把他竹籤上串著的餃子都踩碎了,酥皮碎裂,肉餡踩成了泥。

    他就呆呆地握著那根汙髒斷裂的籤子,雨點般的拳腳落在他身上,他不覺得痛,但看著餃子再不能吃,他的眼淚就怔愣流了下來,從腫脹的眼皮縫裡,淌到那張髒的看不清五官的小臉上。

    他只是想吃一點別的孩子吃剩下的,不要的東西啊。

    為什麼浪費掉,碎掉,成了泥,也不能屬於他。

    後來,墨燃成了死生之巔的公子,門派中許多人都逢迎他,追捧他,甚至壽誕之時,還會有根本談不到幾句話的人來給他送禮,祝賀。

    那些曾經連個餃子皮都要跪在地上搶的孩子,終於收穫了沉甸甸的褒讚和溢美。他站在一堆用心挑選出的賀禮前,心裡卻生出一絲模糊不清的畏懼來。

    他怕這些禮物很快就會不見掉,怕會被砸碎,怕不知哪裡能飛來一場橫禍,眼前的一切就會和當初握在手裡的餃子一樣,還沒到嘴邊,就被踩得稀爛。所以他很快就把那一堆東西里,能用的都用了,能吃的都吃了,實在不能用,不能吃的,他就在弟子房裡挖出一小塊暗室,把那些精美的禮物都仔仔細細地藏好,每天數一遍,再數一遍。

    薛蒙那時候還指著他哈哈大笑,笑話他,說:“哈哈哈,不過一盒臨安清風閣小食鋪的糕點匣子而已,浪費了就浪費了,你瞧你,跟餓死鬼投胎一樣,一頓就全塞肚子裡了,誰會跟你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