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53 節 遲遲攬星河

    那個「罪魁禍首」不是別人,正是遲鳶。

    她原意不過是想看看卓巖的「心上人」長什麼模樣,好不容易找到舞蹈室,卻面對一屋子的姑娘分不清誰是誰,只得試探性地叫了「秦萌」的名字,這一叫,就出了禍事。

    「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叫了她一聲……」

    面對匆匆趕來的卓巖,遲鳶臉色煞白,手足無措。

    卓巖勃然大怒:「什麼只是只是,人家好端端地在練舞,你忽然叫她做什麼?」

    他伸手一推,遲鳶猝不及防地向後跌去,還好緊隨而來的易南星一把扶住了她,卻還是聽到「咔嚓」一聲——

    不是她摔到哪裡了,而是她背上的青鸞紙鳶蹭斷了一段骨節。

    遲鳶臉色大變:「風箏,我的風箏壞了!」

    卓巖卻管不了那麼多,看也不再看遲鳶,直接背起秦萌就往醫務室裡衝。

    倒是易南星替遲鳶取下風箏,小心翼翼地檢查,不住安撫她道:「別急別急,只是斷了一小處,應該還能修好的……」

    醫務室外,當遲鳶與易南星趕到時,卓巖一下站起,怒不可遏,對著遲鳶就噼裡啪啦一頓數落:「你知不知道萌萌馬上就要參加比賽了?你去找她幹什麼,你害她在這個節骨眼上受傷,你知道她在裡面哭得有多傷心嗎?」

    易南星趕緊護在了遲鳶面前:「你冷靜點,這是個意外,遲鳶也不想的!」

    卓巖怒吼:「不想?她還想些什麼?我受夠了躲躲藏藏的日子!」

    他一把揪出臉色慘白的遲鳶,不顧她眼中閃爍的淚花,劈頭蓋臉地就下「逐客令」:

    「我最後說一遍,遲鳶,你能不能別再打擾我的生活了?都什麼年代了,別再跟我提『娃娃親』那一套了,你趕緊給我回古鎮去,我不想再看見你!」

    即便卓巖毫不留情地下了「逐客令」,也依舊沒有趕走執拗的遲鳶,她熬了一宿,總算修好了那珍貴的青鸞風箏。

    修復的材料都是易南星找來的,少年跑了許多條街,大汗淋漓,費盡心思下才湊齊那些不常見的特殊材料。

    他怕遲鳶傷心難過,陪在她身邊給她打下手,一邊幫著她修風箏,一邊有意無意地問起她與卓巖在古鎮生活的那些日子。

    許是好奇,又許是一些微妙萌動的心思,他忍不住想知道他們的過往。

    三月當鋪,六月箏坊,青梅竹馬,自小長大,古鎮裡的歲月靜謐而美好,像一塊凝固的琥珀,過往的一幕幕彷彿還發生在昨天般。

    當聽到卓巖選擇上大學,遲鳶選擇成為箏坊接班人,他們在那個清晨道別,終是分道揚鑣的時候,遲鳶的眼眶紅了。

    她深吸口氣,對著易南星輕輕一笑:「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很傻?」

    易南星望著眼前的女孩,明明是同齡人,她身上卻有著一股獨特的寧靜與安然,彷彿自千年前而來,帶著一種泛黃古樸的光影,散發著說不出的迷人味道。

    「不,我覺得——」

    易南星直視著遲鳶的雙眸,認真說出了五個字:「是他不懂你。」

    遲鳶一愣,易南星情不自禁靠近了些,清冽的嗓音含著溫柔的善意:「說來也很巧,我舅爺爺就是一個文物修復師,確切地說,是一個壁畫修復師。」

    「他走過許多地方,修復過許多珍貴的文化遺產,有時候在窯洞裡一待就是大半年,他日復一日地做著那些枯燥艱辛的修復工作,連自己身體也顧不上,你說他傻嗎?」

    「他不覺得,他只是不想讓那些刻在牆上的千古文明遺失掉,他走南闖北,埋首苦幹,不圖個人回報,只求將那一份份珍貴的古文化延續下去。」

    暖黃的燈光照在遲鳶清雋的面容上,易南星定定地望著她的眸子,一字一句道:

    「這世上就是一些人,堅持做著別人看起來十分『愚蠢』的事情,哪怕奉獻自己的一輩子也在所不惜,旁人可以不理解,但卻不能妄加評判,更不能嗤之以鼻地說上一句『傻』,你說對嗎?」

    水霧瀰漫了視線,還從來沒有人對遲鳶說過這些話,那些年難解的心結,似乎就在這樣的安撫中悄無聲息地化開了。

    「謝謝你,易南星同學。」

    她第二次對他這樣道謝了,少年卻揚起唇角,笑容乾淨而清澈:「叫我南星就好了,名字也是我舅爺爺取的,南邊最亮的一顆星星,你說他是不是在黑漆漆的窯洞裡待久了,想往我身上多安點光啊?」

    遲鳶成功被逗笑,心頭愈發溫暖了,眼前的少年彷彿身上真的有光一般,照亮和驅散她所有的陰霾。

    「你這麼亮堂,那我日後也要多借點光才行了,畢竟,這可是你舅爺爺的一番

    心意啊。」

    向來恬靜的遲鳶也難得調侃起來,兩人相視而笑,有什麼無聲流淌著,柔軟而熨帖,填滿了心扉。

    第二日一早,遲鳶收拾好心情,在易南星的陪同下,再一次去醫務室探望秦萌,卻沒有想到,竟恰好聽到裡面傳來她與卓巖的對話——

    「其實,我室友都說,她們覺得你那位同鄉妹妹,人有點奇怪……一直對你死纏爛打不說,還特意跑來找我,在我練一個高難度動作的時候,忽然叫了我一聲,這才害我受驚摔倒了,她們都覺得哪有那麼湊巧啊,說不定她就是故意的,我讓她們都別瞎猜了,但心裡也總覺得挺彆扭的……」

    不大不小的聲音一字不漏地傳到了門外,遲鳶的臉色霎時變得蒼白,旁邊的易南星連忙開口:「少聽她們瞎嚼舌根,清者自清,你自己問心無愧就好了。」

    他還想說些什麼時,裡頭已傳來卓巖的聲音:「萌萌,你室友她們肯定想多了,這應該就是個意外,遲鳶也不想的……」

    「或許吧,反正不管是不是意外,我的腿都受傷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好起來……」

    秦萌的情緒彷彿很低落,又抽泣了起來,卓巖自然趕緊安慰她:「你放心,你養傷的這段日子裡,我就是你的柺杖,我哪裡也不去,每天就守著你,直到你康復為止,你一定能趕上比賽的,不要急,有我陪著你!」

    裡頭的秦萌總算破涕為笑,卻又想到什麼般,猶豫道:「不過,還有件事,也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昨天受傷後,你那位同鄉妹妹不是被你趕出去了嘛,她後面去了我的宿舍,留了一盒藥膏給我的室友,託她們交給我,但是……」

    「但是什麼?」

    秦萌欲言又止,在卓巖的催促下才終於吞吞吐吐道:「但是,我室友們查了一下,發現那個藥膏是個很嚇人的牌子,激素嚴重超標,以前還上過新聞呢,害了不少人,許多受害者皮膚都潰爛了呢……」

    門外的遲鳶臉色陡變,易南星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當下就想推開門。

    「她在這胡說八道些什麼呢,昨天我跟你一起去送藥的,那藥明明就是你們古鎮的老中醫親手製作的,哪有什麼牌子啊,盒子上一個字都沒寫呢,還上新聞呢,真能編啊,她在這演什麼宮心計呢?」

    所謂激素超標的「毒藥」,其實就是純中藥熬成的一盒藥膏,古鎮上的孩子有個什麼跌倒扭傷,全都是用這個,遲鳶和卓巖小時候也用過這藥膏,效果非常好,所以遲鳶才會想給秦萌送去,希望她早點好起來,不要耽誤了比賽。

    誰能想到秦萌會撒出這樣荒唐的謊,來「誣陷」遲鳶呢?

    門外,遲鳶拉住了易南星,搖搖頭,似乎想聽聽卓巖的回答。

    房裡沉默了一會兒,卓巖才像是皺著眉頭道:「你室友們會不會查錯了啊?」

    他離開古鎮太久了,一時根本沒想起從前用過的中藥膏,只下意識地認為是秦萌的室友們弄錯了。

    「不會的!」秦萌卻急了,一下委屈了起來,「她們都是關心我,絕對不可能查錯的,那藥膏牌子清清楚楚的,網上一搜就出來了,卓巖,你難道不相信我嗎?」

    遲鳶霎時握緊了手,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她從沒有那樣緊張地等待過一個答案。

    很快,屋裡便傳來卓巖信誓旦旦的聲音:「萌萌你別急,我信你,我當然信你!」

    似是一口氣剎那間洩掉了般,遲鳶茫然地眨了眨眼,指甲深深陷進了手心裡,她卻感覺不到一絲疼痛。

    倒是易南星,再也忍不住,正想推開房門時,卻被遲鳶一把拉住了。

    少女雙眸起了一層水霧,她搖搖頭,嘴巴動了動,只無聲地說了句:「我們走吧。」

    不需要解釋,不需要對質,多年青梅竹馬的情誼,倘若這點信任都沒有,那她還在苦苦堅持的,到底是什麼呢?

    遲鳶與易南星走了,來去無聲,如遠遠飛走的風箏般,也便沒能聽到門後傳來的那一句——

    「不過我想,這肯定是個誤會,哪怕這藥膏牌子真的有問題,也不是遲鳶故意的,她就是不懂這些,被藥店老闆忽悠了,買了這激素藥膏來……萌萌,你別往心裡去啊。」

    頓了頓,卓巖語氣堅定道:「我跟遲鳶從小一起長大,她的性子我再熟悉不過,她就是個一根筋的傻丫頭,再單純不過了,絕對不會有什麼害人之心的。」

    彷彿沒料到卓巖是這樣的反應,秦萌好半晌才回過神來,訕訕道:「你就這麼確定嗎?知人知面不知心,世上哪有那麼多言之鑿鑿的事情呢。」

    「是,我確定,我信她。」

    病床前,卓巖忽然站起了身,窗外的陽光灑在他眉眼間,俊秀而毅然,彷彿又回到了古鎮上的那個少年。

    他對著詫然的秦萌,一字一句道:「你那些室友別再瞎猜了,也別在背後總是說遲鳶的壞話了,我不喜歡聽,她不是什麼奇奇怪怪的人,她是個很好的姑娘。」

    頓了頓,他深吸口氣:「很好很好,對我來說,這就

    是世上最言之鑿鑿的事情。」

    遲鳶再次見到卓巖,是在學校舉辦的一個陶藝展上,遲鳶身邊站著易南星,卓巖身邊挽著秦萌。

    他們將近一週沒聯繫了,兩人就這麼莫名其妙地「僵」著,直到在這次藝術展上意外相遇。

    易南星瞥了眼神情不太自然的秦萌,幽幽一笑:「秦同學,你這腿腳好得真利索啊,一個禮拜都還沒到呢,就能活蹦亂跳地來看展了?」

    他這話明顯帶著諷刺的意味,秦萌一張漂亮的小臉都漲紅了,易南星卻不依不饒地接著道:「不是說傷筋動骨一百天嗎?這看來也沒傷得多嚴重嘛,當初你在舞蹈室哭哭啼啼,一群室友要把人遲鳶吃了的那副架勢,我還以為你至少得躺到期末呢。」

    易南星在學校里人緣極好,長得帥不說,還素來以「高情商」聞名,哪怕是拒絕那些愛慕他的女生們,他也都是溫柔而體面的,從不會隨意踐踏和傷害任何一個女孩子的真心。

    他還是頭一回這樣言語犀利地挖苦一個人,對象還是秦萌這樣一個鼎鼎有名,校花級別的「女神」。

    「南星,你怎麼陰陽怪氣的啊?」

    原本卓巖的目光一直在遲鳶身上,他其實早就後悔那天在醫務室外,那樣毫不留情,簡單粗暴地趕她走了,只是少年人拉不下臉面,又一直忙於照顧秦萌,這才沒時間去找遲鳶。

    但遲鳶也再沒找過他,卓巖並不知道中間發生的「小插曲」,只當遲鳶是被他那天的「逐客令」傷到了,也一直在跟他賭著氣,才沒有來找過他。

    如今兩人意外在這陶藝展上相遇,卓巖是又驚又喜,看著明顯消瘦了一圈的遲鳶,又隱隱有些心疼,正準備問她這些天過得怎麼樣時,易南星便當頭砸來這樣一番嗆人的話。

    眼看著秦萌就被說哭了,卓巖連忙「打抱不平」道:「南星你怎麼回事?沒看見我攙扶著萌萌嗎?她的腿本來就沒好利索,下地走路可以,跳舞卻還不行,只是我看她一直待在床上悶,才扶她出來散散心,呼吸一下新鮮空氣的,你在這裡亂七八糟說些什麼呢?」

    「呵。」易南星冷笑一聲,上下打量了一眼秦萌,「究竟是我在陰陽怪氣,還是有人在背後嚼舌根,編瞎話,任意誣陷別人呢?

    「南星,別說了。」

    遲鳶臉色一變,剛想要將易南星拉走,卻被卓巖攔住了路,他目光沉下:「你什麼意思,把話說清楚。」

    許多東西一掰扯開了,是非曲直自然看得清清楚楚。

    「卓巖,你捫心問問,你跟遲鳶一起在古鎮長大,她是什麼人你不清楚嗎?」

    彷彿當頭一棒敲了過來,卓巖整個人都愣住了,他霍然看向遲鳶——

    原來,這才是她一直沒來找他的原因嗎?

    那秦萌也萬萬沒想到,自己竟會被當場戳穿,臉色立刻煞白了,帶著哭腔解釋道:「都,都是我室友她們說的,我也不知道是這樣的情況,應該是她們弄錯了,遲鳶,對不起啊,冤枉你了……」

    「還擱這演呢,假惺惺。」

    易南星聽不下去了,拉著遲鳶扭頭就要走,卻又一次被卓巖攔住了,「等等!」

    遲鳶兩隻手被人分別拉住,易南星與卓巖各佔一頭,空氣中都充滿了火藥味。

    「我認識她多久,你又認識她多久,你怎麼知道我不信她?」

    卓巖有些難以言說的惱怒,瞪向遲鳶:「聽話只聽半截,跟個悶葫蘆似的,一個人在那裡胡思亂想有意思嗎?我什麼時候說過不信你了?」

    遲鳶一怔,易南星將她往身邊拉了拉,替她迎上卓巖灼灼的目光,「你不要再兇她了,你到底真正瞭解過遲鳶嗎?尊重過她的選擇,認同過她的夢想嗎?」

    「我!」卓巖一時語塞,看向遲鳶,「你什麼都跟他說了?」

    他看著他們兩人站在一起的身影,忽然有些無來由的氣惱,「對,我是不懂,什麼古老的風箏技藝,什麼文化傳承,這些東西有那麼重要嗎?值得你一股腦扎進去,奉獻自己,去做那什麼狗屁接班人嗎?」

    卓巖握緊遲鳶的一隻手,從沒有那麼迫切地想將她拉到自己身邊來。

    「醒醒吧,阿鳶,時代早就變了,現在科技這麼發達,什麼新奇好玩的東西沒有,誰還會去買那些古舊的風箏?你的堅持真的有意義嗎?我早就勸過你,讓你跟我一起離開……」

    這一次,卓巖的話沒有說完,因為遲鳶已經狠狠地甩開了他的手。

    「你怎麼知道我的堅持沒有意義?」

    少女揹著那隻偌大的青鸞風箏,站在蔚藍的天空下,長裙髮梢隨風揚起,目光裡寫滿了堅韌。

    「卓巖,這是我自己選的路,我很喜歡,不需要你來承認我的意義,子非魚,爾非吾,我心甘情願接受自己的使命,各人走各道,不必強求。」

    柔軟聲音裡帶著無比的堅定,少女挺起自己纖秀的脊背,轉身就要離去。

    易南星也在轉身前扔下了一句:「卓巖,不要這麼傲慢,收收你的無知,

    科技是未來,文化是過去,銜接未來和過去的,正是你口中嗤笑的這群『傻子』,傳承古老的文明藝術就是這份延續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