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52 節 妙音花嫁

    等到第三年,她及笄了,有人上宋家提親,她裝神弄鬼地把媒婆嚇走,還去學給他聽,笑得前仰後翻,他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只是坐在輪椅上喃喃:

    「你再這樣胡鬧下去,會嫁不出去的。」

    她坐在樹下喝酸梅湯,抹了把嘴,抬首一本正經:「可我是芋頭啊,我喜歡的是圓子,我不想嫁給別人。」

    ……

    這麼多年了,她對他的喜歡從不避諱,永遠沒羞沒臊,擲地有聲,但卻是一個往上湊,一個往外推——

    只因沒有人比他更清醒。

    「別再談喜歡了,一個是淮都宋家的三小姐,一個是身患腿疾的窮酸師爺,這份喜歡,你以為能有幾分圓滿的可能?」

    硬生生地掰開宋涼宛的手,紀元甫直接關門送

    客,他坐在輪椅上,後背抵著門,任宋涼宛在那頭大呼小叫地拍門。

    他久久未動,只是蒼白著臉,失神地望向虛空,眼眸蒙了層霧般,深不見底。

    (四)

    這年盛夏,紀元甫領隊出發,押著賑災糧,向豐城浩蕩而去。

    路途沒走多久,某天原地休息時,有侍衛上馬車端水給他喝,他喝到一半,忽然一把扣住那人的手腕,聲音幾乎從牙齒縫裡擠出來:

    「宋涼宛,你有意思嗎?」

    那小侍衛像受到了驚嚇,哆嗦著抬頭,是張完全陌生的臉:「小的,小的是新來的,不知道師爺在說些什麼……」

    紀元甫深吸口氣,手下用力,剛想開口,馬車卻猛地一顛,生生剎住,外頭一陣兵荒馬亂,只傳來遙遙一聲——

    「停車停車,打打打打劫!」

    塵煙滾滾,旗幟飛揚,山道上忽然衝出一批土匪,將運糧隊團團圍住,來勢洶洶。

    一片混亂中,那小侍衛掙脫紀元甫,反手一把背起他,掀了車簾就往外衝:「快,師爺我保護你逃走!」

    外頭刀光劍影,一片打打殺殺,他揹著紀元甫橫衝直撞,不要命地突出重圍,紀元甫在他背上不住掙扎著:「涼宛,涼宛你這個時候還裝什麼,別管我了,自己快逃!」

    就在局面混亂不堪時,幾匹高頭大馬忽然停在了小侍衛身前,將他連同紀元甫三面圍住。

    「想逃?」

    為首的匪頭紅袍烈烈,居高臨下地打量著他們,嗤之以鼻:「官家的師爺就這般沒種麼?」

    他語調熟悉,聽得小侍衛一個激靈,猛地抬起頭,果然對上了那幾張記憶中的臉。

    「大錢,小結巴,龍烈!」

    脫口而出間,他激動不已,又難以置信:「我天,你們怎麼做土匪了?!」

    馬上的幾個人明顯一愣,面面相覷,正二丈摸不到頭腦時,那小侍衛將背上的紀元甫一把放下,伸手就往臉上撕去,在髮絲飛揚間,瞬間露出本來面目:

    「我,我是芋頭啊!」

    人生四大喜,其中一條是「他鄉遇故知」。

    時過境遷,當年破廟的一群小乞兒四分五散,從沒想過會在這種情況下遇上。

    匪頭龍烈一甩紅袍,下馬就將宋涼宛抱起,狂喜地轉起了圈。

    一場官匪大戰意外而止,龍烈沒轉幾圈卻忽然停住,在風中望向宋涼宛,神情有些古怪:

    「芋頭,先不說你怎麼入了官家,你那胸口……莫不是墊了饅頭?」

    一瞬間,地上的紀元甫臉色都變了。

    (五)

    把宋涼宛和紀元甫送出龍頭寨時,龍烈頗有感慨,小弟成了小妹,乞兒成了山匪,斗轉星移,物是人非,世間事當真太過奇妙。

    山頭下運糧的隊伍整裝待發,宋涼宛推著紀元甫的輪椅,臨行前,看著龍烈欲言又止:「阿烈,你身手好,人又聰明,實在沒必要帶著兄弟們幹這種……」

    龍烈紅袍一揚,劍眉星目,在陽光下笑得無奈而灑脫:

    「世道艱難,官逼民反,活不下去了只好上山為匪,佔地為王,做點劫富濟貧的事。」

    「放心,你阿烈哥走的路雖不是什麼正途,但也壞不到哪去,我自有分寸。」

    未了,他反將宋涼宛拉到一邊,語帶不忿:「倒是你,難道真看上那個瘸子師爺了?」

    宋涼宛皺眉,壓低聲音:「什麼瘸子師爺,不過是生下來就帶的腿疾,又不是他的錯,阿烈你別這樣說他,我不高興。」

    「好好好。」龍烈舉手認輸,滿眼無奈:「我只是擔心你,現在豐城鬧瘟疫,遍地死屍,你自己要多加小心點,收好我給你的信號彈,一有不對就通知我們,反正豐城離龍頭山也不遠,我們看到信號就會趕到,聽清楚了嗎?」

    宋涼宛感動莫名,在颯颯風聲中,抱了抱龍烈,又一拳捶在他胸口,吸吸鼻子:「好兄弟,夠意思!」

    直到宋涼宛與運糧隊的身影消失很遠後,龍烈仍站在山頭眺望,他伸出手揉了揉被宋涼宛捶過的胸口,不知怎麼,竟升起一股從未有過的異樣感覺。

    風掠長空,隊伍重新上路,馬車裡紀元甫問起方前說了些什麼時,宋涼宛笑笑,撐著下巴望他。

    「阿烈呀,他說你長得可好看了,丰神俊秀的,一看就是飽讀詩書,人中龍鳳的那種,怕我大大咧咧,毛手毛腳的,配不上你呢!」

    紀元甫沒好氣地一彈她額頭:「你還真當我是三歲小兒呢。」他搖搖頭,望向窗外,低嘆了聲:「罷了,罷了。」

    車裡簾幔飛揚,無端端地就瀰漫起一股心照不宣的哀傷,不知過了多久,宋涼宛忽然上前,從身後環住了紀元甫的腰,紀元甫一顫,她卻將腦袋靠在了他肩頭。

    窗外的風迎面吹來,兩個人都沒有動彈,紀元甫只感覺到背上溫溼一片,許久,宋涼宛才悶悶開口:

    「圓子,不管別人說什麼,你都是我的圓子,都不會改變我對你一絲一毫的喜歡,我什

    麼都不求,什麼都不要,只想跟你在一起,好好的在一起,所以……請你不要再推開我了,好不好?」

    即便做了心理準備,但豐城的慘狀還是超出了宋涼宛的想象。

    紀元甫不准她出去,自己卻天天在外面派糧,每每深夜才回。

    他一回來,宋涼宛就撲上去扒他衣裳,將他連人帶衣都泡到艾葉水裡,泡個徹徹底底。

    紀元甫掙不過,又疲乏不已,一來二去,便也隨著宋涼宛了。

    她給他擦身、薰香、塗藥……總之從裡到外都武裝起來,生怕被那無孔不入的瘟疫入侵了。

    紀元甫從沒想過,宋涼宛也有這樣心細的一面,他說起時,她倒毫不謙虛,得意洋洋:「那當然,我是誰!」

    「你說,要是我沒跟來,你身邊沒個服侍的多不方便?」

    夜色迷濛,風拍窗欞,紀元甫泡在浴桶裡,水霧氤氳間,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

    「這些事我自己也可以做。」

    宋涼宛站在他背後,一邊給他塗藥水,一邊揚眉:「那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

    頓了許久,紀元甫都沒聽到回答,正要扭頭看時,宋涼宛已不知何時繞到他身前,飛快地在他唇上輕啄了一下,笑得狡黠而又霸氣:「就是這個不一樣。」

    一向淡定的紀元甫愣了愣,臉上升起可疑的紅暈,他驀地沉到水下,宋涼宛忍俊不禁,放聲大笑。

    笑聲飛到屋頂,盡數入了龍烈的耳,他透過瓦間縫隙看去,心裡五味陳雜,只覺這趟來得當真有些多餘。

    (六)

    宋涼宛最害怕的事情到底發生了。

    當紀元甫背上出現第一顆水痘時,她驀地捂住嘴,手中托盤墜地。

    紀元甫反應奇快,瞬間明白過來,一下披上衣,伸手就去推她:「你出去,快出去,不準再靠近我!」

    宋涼宛的淚水奪眶而出,她拼命搖頭上前,卻聽到紀元甫一聲厲喝:「來人,快來人!」

    他素來溫和,從沒那樣聲色俱厲過,幾乎是對著侍衛長吼出來的:「快把宋三小姐帶出去,派人護送她離開豐城,帶回淮都!」

    「不,我不要!」宋涼宛被人強硬拖下去時,不管不顧地掙扎著,嘶聲淚流:「我不要離開你,求求你讓我留下來照顧你!」

    紀元甫別過身,不去看她,俊秀的側顏頭一回生出一股凜冽的決絕。

    宋涼宛不要命地撲上來,在地上死死抓住他的輪椅腳不放,那架勢叫拖她的侍衛們都嚇到了,一時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你不是說再也不推開我了嗎?」宋涼宛仰頭去看輪椅上的紀元甫,哭得滿臉是淚,咬牙切齒:「你這個大騙子,孬種,沒用的傢伙!我都不怕你怕什麼,大不了就死在一起呀,青山黃土,我陪你到老!」

    紀元甫深吸了口氣,雙手不由自主地握緊輪椅,撕心裂肺的哭喊中,他閉上的雙眸忽然睜開,卻是拂袖一拍,嘶聲怒吼:

    「還在磨蹭些什麼,快把宋三小姐帶走,帶走!」

    宋涼宛被送回淮都的那夜,紀元甫做了一個夢。

    他夢到梨花樹下,自己腿腳正常,孩子坐在他脖子上,他帶著他滿院瘋跑,宋涼宛從屋裡走出來,端著要浣洗的衣裳,衝他們搖頭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