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52 節 妙音花嫁

    她十三歲那年,在知府的壽宴上,遇見了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少年。

    從此一見傾心,念念不忘。

    可他卻一直將她拒之於千里外。

    「別再談喜歡了,一個是淮都宋家的三小姐,一個是身患腿疾的窮酸師爺,這份喜歡,你以為能有幾分圓滿的可能?」

    (一)

    遇見紀元甫是在十三歲,在那之前,宋涼宛還沒有成為宋家的一株奇葩。

    她從小雖是舞刀弄槍,大禍小禍闖不斷,但大抵還算個「正常人」。

    這是宋錦夜對妹妹的評價,宋涼宛當然不認同,在她看來,就是遇上紀元甫後,她才「重獲新生」——

    百種口技,百樣人生,百變新生。

    紀元甫是淮都衙門的師爺,生來腿有殘疾,被遺棄在府衙門口,叫當時打光棍的紀捕頭撿了回去,認作了乾兒子。

    紀捕頭粗人一個,養大的紀元甫卻是清俊文秀,一襲青衫,坐在輪椅上翻書的身影像幅畫卷,同院中漫天飄灑的梨花,一併入了來尋他的宋涼宛眼中。

    那年宋涼宛才十三歲,在淮都知府的壽宴上遇見紀元甫,從此一見傾心,念念不忘。

    對於紀元甫,宋涼宛是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淮都知府大壽,邀請一眾達官貴族赴宴,其中一個節目叫作《百鬼夜行》。

    燈燭盡滅,月光灑入屋內,一道屏風隔開眾人,屏風後開始發出第一聲幽嘆。

    如一個信號般,緊接著是風掠竹林之聲、花精、雀妖、女子媚笑、書生哭泣、老者趕路……各種聲音,各種畫面,層層疊疊,惟妙惟肖,彷彿這屋子裡真的藏了一座百鬼林。

    所有人都聽得入迷了,尤其是宋涼宛,她不過半大的孩子,正是好奇的年紀,又是第一次接觸到所謂的「口技」,整顆心簡直都被吊起了。

    當百鬼放歌,唱完最後一個音節時,燈燭驟亮,滿屋人如夢初醒,不知誰帶頭鼓起了掌:「奇哉,奇哉,當真聞所未聞!」

    而宋涼宛更是站起,不顧父親的阻攔,徑直朝屏風後走去:「我不信,這麼多種聲音怎麼可能是一個人發出來的,後面一定藏著什麼!」

    她一步並做幾步地掠到了屏風後,才一站定,整個人就愣住了——

    一雙眼,一雙清冽入骨的眼,少年抬頭,面目俊秀,孑然一人,坐在輪椅上的身影就似一幅畫。

    四目相對中,宋涼宛久久未動,像一剎那被擊中,周遭喧囂迅速褪去,倏忽置身於山野天地間。

    頭頂月,耳邊風,眼裡心裡只能望見他。

    後來她才知道,有個詞叫作,一顧終生。

    而彼時直到少年一聲咳嗽,向她點頭致意:「見過宋三小姐。」

    她才怔怔回過神來,少年卻已轉過輪椅,默默入了後堂,消失在了她的視線中。

    那一夜,宋涼宛明明滴酒未沾,卻像醉了似的,走路都是飄的,她回去後在屋頂上鬧了半宿,又是唱歌又是跳舞,瘋魔了般。

    宋錦夜跑出來大喊:「涼宛你鬧夠了沒?快給我滾下來!」

    她卻笑得更歡了,提著裙子轉圈,雙手擴在嘴邊,彷彿向全世界宣告:「紀元甫,他叫紀元甫!」

    笑聲飄在風中,她一雙眼睛亮晶晶的,對著宋錦夜大聲道:「二哥,我要拜他為師,我要跟他學口技,你說好不好?」

    宋錦夜氣瘋了:「好好好,好你個大頭鬼!」

    就是從這天起,宋錦夜覺得,他家小妹徹底放棄正常人的身份,從此走上了一條奇葩的不歸路。

    (二)

    起初紀元甫不願收宋涼宛為徒。

    她找到他時,他正在梨花樹下看書,聞言轉了輪椅,淡淡婉拒:「供人賞樂的小玩意罷了,宋三小姐學來做什麼?」

    宋涼宛不好意思說出那句「因為你」,便撣撣袖子,做正義凜然狀:「為了給世人帶去更多樂趣,讓蒼生少受一些痛苦。」

    紀元甫瞥了她一眼,以看失心瘋人的目光,沒有說話,只是轉過輪椅,不再理會她。

    此後一個不肯,一個偏要,反正宋涼宛臉皮厚,便跑過來天天相纏,還自發自覺地叫起了:「師父。」

    終是有一天,紀元甫忍無可忍,在樹下對宋涼宛道:「若要學百種口技,需先體會百樣人生,你若真有那個毅力,再來找我吧。」

    他的意思很簡單,想模仿什麼口技就先過什麼生活,模仿攤販就自己去擺攤,模仿舞姬就自己去跳舞,百樣人生才能換來百種口技。

    其實這種說辭不過是蒙宋涼宛呢,想讓她知難而退,哪曉得宋涼宛一根筋,竟像得到寶典秘訣般,拱拱手,歡天喜地地去了。

    這一去,就是一個月。

    宋家都快急瘋了,翻遍整個淮都也沒能找到失蹤的宋涼宛,滿城風雨中,唯有紀元甫知曉內情,但他也不清楚宋涼宛去哪了,他極其不安起來,夜夜難眠,從沒想過事情會變成這樣。

    就在所有人都揪著一顆心的時候,

    一個尋常的黃昏,宋涼宛回來了。

    起初紀元甫沒認出她,他只是隨手給經過他家門前的小乞兒端了碗水,那乞兒蓬頭垢面,看不分明模樣,聲音倒是很秀氣,還帶絲怯怯。

    「謝謝大哥哥。」

    他點點頭,便依舊愁眉不展,那乞兒同他說了好些話他也沒聽進去,最後耳邊卻忽然響起一聲尖叫,一個熟悉的聲音歡呼起來:

    「我成功了,師父你都沒認出來,我成功了!」

    他身子一顫,那小乞兒將臉上黑炭三五下抹去,露出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望著他眉開眼笑。

    「你,你……」巨大的衝擊讓紀元甫一時說不出話來,好半天,他才轉過了輪椅,肩頭微微顫動起來。

    黃昏中,宋涼宛奇怪湊上前,才蹲下身,就發出了一聲驚呼:「呀,師父,你怎麼哭了?」

    風掠長空,衣袂翻飛,紀元甫忽然伸手一扯,將宋涼宛一把拉入了懷中。

    宋涼宛猝不及防,腦袋直接撞到了紀元甫的胸口,那一刻,天地間彷彿靜了下來。

    心跳挨著心跳,氣息縈繞,有熱淚流入脖頸,宋涼宛顫了顫,卻一動也不敢動。

    夕陽籠罩著他們,將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有梨花悠悠落下,同他們一併入了畫。

    一場雞飛狗跳的風波就此收場,事後宋涼宛坐在樹下,對著紀元甫津津樂道:

    「師父,我在乞丐堆裡混了一個月,每天往城門口那蹲著,見識了各種各樣的人,學了各種各樣的聲音。」

    「對了,我還結識了一幫好兄弟呢,大家住在一個破廟裡,我跟他們說我叫芋頭,他們都可喜歡我了,說我機靈,有什麼好吃的都先想著我,倒是沒受多大苦……」

    眉飛色舞的講述中,紀元甫忽然打斷:「為什麼叫芋頭?」

    宋涼宛一愣,撓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因為師父……是圓子啊。」

    她眨著眼,臉上染了紅暈,卻還是定定地望著紀元甫:「你是圓子,我是芋頭,多般配。」

    熟識後她從不掩飾對他的喜歡,沒羞沒臊的話飄入風中,紀元甫咳嗽一聲,轉過輪椅,長睫微顫。

    「誰允許你給我起這麼奇怪的外號了?」

    風過長空,梨花悠然,宋涼宛忍俊不禁,笑聲如銀鈴般,在整個小院久久迴盪著。

    (三)

    「你要走?」

    宋涼宛又一次從宋家溜出來找紀元甫,她也不知從哪裡弄來的一身衣裳,套在身上,嘴邊還粘著鬍鬚,搖著羽扇,一副儒雅軍師的裝扮。

    「你是師爺,我是軍師,你瞧我這身打扮,是不是和你很般配呀?」

    原本得意洋洋的宋涼宛,在聽到紀元甫要走的消息後,一下蹲在了他的輪椅前,瞪圓了眼。

    紀元甫點點頭:「對,去豐城執行公務,那裡正鬧瘟疫,我要代表淮都府衙前去賑災派糧。」

    「那……要去多久?」宋涼宛可憐兮兮。

    「還不清楚。」紀元甫伸出手,將宋涼宛唇邊粘的鬍子撕下,微皺眉頭:「聽說你又惹禍了?把你家二哥娶的新娘都嚇住了?」

    宋涼宛嘿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但緊接著又換上一副可憐巴巴的臉:「我要跟你一起去。」

    「不準。」紀元甫果斷拒絕,眸光深深:「你這些年也玩夠了,我已沒什麼可教的了,你二哥都娶親了,你也該收心了,日後……還是少來這裡吧。」

    說完,他竟是下起了逐客令,轉著輪椅就把宋涼宛往屋外趕,宋涼宛被推搡得跌跌撞撞,兩隻手摳在門邊不肯走。

    「師父,師父你又要趕我走,別啊,我才來呢,師父……圓子!」

    一聲大喝,一個低頭,一個仰頭,四目相對中,空氣都瞬間凝固了。

    許久,紀元甫嘶啞開口:「這麼多年了,何苦呢?」

    頭一年,她認他為師,他不好食言,開始隨便教她些口技,以為她很快就會厭倦,轉向別的新鮮事物,但她沒有;

    第二年,她纏他纏得更厲害了,除了學口技外,還天天跑來給他打掃屋子,為他請大夫看腿疾,忙前忙後地給他抓藥,街坊四鄰不清楚的,還以為紀捕頭給他找了個童養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