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40 節 我家馮少卿

    兩人在馮府門前大眼瞪小眼,僵持多時後,終是孟靈脩笑了,向身後揮揮手,在王府眾人不甘散去後,推開馮敏之,徑直踏入了馮府。

    進府後他各番打量,一路上嘴巴就沒歇過,字字刻薄入骨:「嘖嘖嘖,馮少卿住得也忒寒酸了些,本王府中的馬廄都比這舒適……」

    馮敏之跟在他身旁,面不改色地見招拆招道:「臣是執律法辦事的父母官,兩袖清風再正常不過,哪些某些人,穿金戴銀,酒池肉林,花得都是百姓的血汗錢,簡直如倉庫裡的碩鼠,臭不可聞。」

    一番言辭犀利叫人無話可辯,孟靈脩輕咳一聲,走在前頭,掏掏耳朵,裝作沒聽見。

    身後的青奴湊近馮敏之,壓低聲音,似有不滿:「王爺駕到,不知這個月府裡的伙食費……」

    「伙食費自然減半,只吃素,不沾葷,我可沒那麼錢養閒人。」

    馮敏之直截了當地一口打斷道,不大不小的聲音剛好傳入前頭的孟靈脩耳中,叫他腳步一頓,在心中暗暗磨牙:「好你個馮少卿,真夠狠的。」

    (四)

    同吃同住的生活這便開始了,每日從大理寺回來後,馮敏之便到書房裡批閱卷宗,孟靈脩則在一旁抄寫律法,中間擺著一根黑森森的戒尺。

    起初孟靈脩以為馮敏之只是嚇唬嚇唬他,但當他抄著抄著神遊天外時,那根戒尺竟然毫不留情地敲來,打得他立時吃痛彈起:「大膽,你敢打本王?」

    燭火搖曳下,馮敏之一張臉冷冰冰的:「打的就是你,王爺莫忘了剛進府時扔下的豪言壯語,怎麼,這便受不住了?」

    孟靈脩與她對視半晌後,訕訕坐下,揉揉被打紅的手背,想起已連續吃過七天的饅頭清粥,不由心生絕望,腹誹哀嚎:「天吶,本王這是抽了什麼風,居然自己跑過來讓他折磨……」

    進府不到半月,孟靈脩便迅速消瘦了一大圈,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整日紅光滿面,走路都似飄的馮敏之,連青奴都忍不住開口,語氣泛酸:「好久沒見大人這麼開心過了,王爺真是功不可沒……」

    馮敏之頓住,摸摸臉,這才收斂了笑容:「有嗎?」

    她忽然想起一件恐慌的事情,自己已有許久沒與「景言」說話了,似乎每日的生活都被孟靈脩那廝佔滿了,鬥嘴過招不亦樂乎,連逼他成功嚥下一口青菜都能樂上半天。

    這,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心神不寧的馮敏之,慌不擇路間,迎面撞上了前來炫耀的孟靈脩,孟靈脩一把扶住她,手裡高高揚起剛抄完的律法。

    「馮少卿你看,本王的字是否大有進步,再不許說字如其人,暗諷本王豬模狗樣了。」

    秋陽下,那張邀功般的笑臉閃閃發光,衣袂飛揚間,俊秀無雙。

    居然越看越覺得,有那麼些率真可愛……

    馮敏之一個激靈,推開孟靈脩,連退數步:「王,王爺對臣施了什麼妖法?」

    孟靈脩莫名其妙,還待上前,馮敏之已經滿臉驚恐地從廊下逃走,跑得比兔子還要快。

    望著那跌撞遠去的背影,孟靈脩在長廊上哭笑不得,卻不知什麼時候,青奴站到了他身旁,幽幽開口:「王爺見諒,許是夫人的祭日快到了,大人情緒有些失常……」

    「夫人?」他霍然轉過身,一雙眼瞪得大大的:「馮敏之還有夫人?」

    秋夜蕭瑟,孟靈脩在屋頂上找到了喝得酩酊大醉的馮敏之,而這一天,正是蘇景言的祭日。

    自從青奴相告後,孟靈脩這段時日便一直心事重重,他才知道,原來馮敏之竟還有個未過門的亡妻,他那樣剛正不阿,努力地做個好官,不過是不想讓九泉之下的妻子失望。

    一時間,他回想起往日與馮敏之相鬥種種,心亂如麻,說不清是憐是嘆。

    如今爬上屋頂,看他在月光下獨自飲醉,他心口竟然悶悶的,不由就伸出手去。

    「馮少卿,別喝了,本王扶你回去休息……」

    第二日清晨,馮府的上空被一聲尖叫劃破——

    醒來的馮敏之一腳將孟靈脩踹下了床。

    青奴連衣服都來不及穿好,聞風趕來時,只聽到裡面一片雞飛狗跳。

    「馮,馮少卿,把那花瓶放下來,有話好好說,本王,本王昨晚可什麼都沒對你做過,是你喝醉了非要拉著本王上床的,還抱著那骨灰罈子說了大半宿……」

    青奴心頭一緊,正欲推門時,裡頭已傳來馮敏之嘶啞的厲喝:「不要進來!」

    她踩在床上,單衣赤腳,長髮披散著,花瓶高舉過頭頂,眼眶泛紅得像只兔子,一隻急了欲咬人的兔子。

    「你,你都知道了些什麼?」

    顫抖的質問中,孟靈脩眨了眨眼,將目光從床頭的骨灰罈子挪到了馮敏之的胸前,乾乾一笑:「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本王都知道了。」

    末了,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壓低聲音:「放心,本王會替馮少卿保密的,不過,馮少卿可以先披件衣裳麼?這大早上的春光乍洩,本王可有點消受不起……」

    話音未落,那高舉的花瓶終於應聲砸下,在孟靈脩的腳邊碎了一地,隨之響起的是馮敏之的一聲怒吼——

    「滾!」

    (五)

    孟靈脩的臉皮之厚,足以支撐他在馮敏之吼出第一千個「滾」字後,仍然氣定神閒地留在馮府。

    倒是青奴恨恨地紅了眼眶,望向孟靈脩的目光如仇人般。

    「昨天是夫人的祭日,王爺卻趁大人醉酒之際,做出,做出這等事,大人可怎麼辦……」

    孟靈脩都快被那股怨恨之氣念成灰了,終是忍不住回過身來,衝青奴眨眨眼:「本王會對你家大人負責的。」

    說完,他端著飯菜,徑直去找不吃不喝的馮敏之,留下身後震驚的青奴愣站許久,忽然一聲淒厲,掩面慟哭:「大人,我家大人……」

    可憐的馮大人連罵人的力氣都沒有了,只得病怏怏地躺在床上,抱著骨灰罈子,叫孟靈脩強行餵了幾天的飯。

    這一夜,青奴出門採辦,整個馮府只剩下了孟靈脩與馮敏之兩個人,對,馮府就是這麼窮酸,用孟靈脩的話來說就是,窮酸到來個刺客都沒幾個下人能攔一下。

    所謂好的不靈壞的靈,說刺客,刺客還真就來了。

    秋葉飄零,晚風颯颯,當門被一腳踹開時,孟靈脩與馮敏之正在搶奪那個骨灰罈子,兩人齊齊抬頭間,被門前那個滿身殺氣的黑衣人煞住了——

    「受人錢財,與人洩恨,誰是前月判了鹽商案的大理寺馮少卿?」

    孟靈脩張大了嘴,好半天才找著自己的聲音:「我……們都不是!」

    殺手冷冷一哼,劍鋒如雪:「那就一起死吧!」

    孟靈脩揹著馮敏之躍出窗外逃命時,她懷裡還抱著那個骨灰罈子不肯撒手,孟靈脩罵都懶得罵了,直接從懷裡掏出一枚信號彈,當空發射。

    耀眼的紅光下,他腳步如飛,揹著馮敏之穿梭入夜色中:「王府的人很快就會來救我們了,再等等……我說,你能把那罈子扔了麼,它硌得本王背疼!」

    一路狂奔逃命,所幸今夜無星無月,殺手又對馮府地勢不熟,竟讓孟靈脩在馮敏之的指引下,找到馮府的柴房,躲進了那隱秘的角落中。

    黑暗裡,兩個人擠在一團,屏氣凝神,豎起耳朵聽著外面的動靜,身子都顫得厲害。

    「王,王爺把我交出去吧,王爺千金之軀,不能有事。」

    馮敏之抱緊骨灰罈,眸中已有淚光閃爍。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殺手遲早會找到這,她不能連累他。

    「交什麼交,你是女的,本王是男的,要出去也是本王出去!」

    孟靈脩壓低聲音吼道,把馮敏之都一時震住,他胸膛起伏著,吃喝玩樂了一輩子,還真沒遇到過這等兇險情勢。

    「媽的,王府的人是幹什麼吃的,怎麼還不趕來……」

    冷汗直流的祈禱中,卻是有腳步聲逐漸靠近,夜風敲窗,孟靈脩與馮敏之同時抬頭,在對方眼中瞧見了自己驚恐的模樣。

    「人活一世,死就死吧!」

    孟靈脩一聲恨罵,忽然站起,嚇得馮敏之趕緊拉住他,他回頭,呼吸急促:「有句話本王怕再不說就來不及了。」

    還不待馮敏之反應過來,孟靈脩已經俯身欺近,一把按住她後腦勺,黑不隆冬地就吻了下去。

    柔軟的,甘甜的,馨香的,當日一語玩笑,卻成今夜這夢寐以求的纏綿。

    熱血瞬間衝上馮敏之的頭頂,她陷入一片昏昏沉沉中,直到孟靈脩喘著氣放開她,抵住她額頭:「馮敏之,本王中意你,你給本王好好活下去!」

    說完,起身跳出,衣袂帶風,頭也不回地衝了出去,不多時,外面夜色中便遙遙傳來——

    「來呀,本官在這呢,鹽商案就是本官判的,本官執法公正嚴明,頂天立地,不懼任何宵小之徒……」

    久久的,柴房黑暗角落的馮敏之,身子仍僵硬而無法動彈,她抱緊懷裡的骨灰罈,埋下頭,淚水不受控制地簌簌而下,連心跳都浸溼了。

    (六)

    傷在左肩,王府的人再晚來一步,孟靈脩那條胳膊便要廢了。

    律法是抄不成了,馮敏之自覺地代起了筆,將書通通搬到了床邊,一邊抄一邊照顧孟靈脩。

    孟靈脩養傷養得樂不思蜀,在又多裝了近半月後,終於被馮敏之拆穿。

    那一天,馮敏之把藥碗一頓,轉身就要走人,卻被孟靈脩一把扣住了手腕。

    「打鬼門關走了一趟後,本王想通了很多事,你想不想聽?」

    「不想聽!」

    床上的孟靈脩揚眉一笑,用力一扯,馮敏之猝不及防,直接跌入了他懷中,「不想聽也得聽!」

    有力的雙臂緊緊圈住她,任憑她怎樣掙扎也沒用,當對抗好不容易停下來後,他溫熱的唇才貼在她耳畔,似嘆了口氣:

    「敏之啊,人生匆匆數十載,死者已矣,活著的人便該好好活著……你的景言,也不希望你這樣執念深種,為他做一輩子未亡人吧?」

    風拍窗欞,軟聲細語,字字誅心。

    她卻咬住唇:「你懂什麼?臣樂意,臣……」

    哽咽的喉頭卻是說不下去,淚水滑過臉頰,無聲浸溼了相靠的肩頭。

    窗外鳥雀南飛,最後一片黃葉也隨風飄落,留不住秋的腳步,卻將迎來冬的清寒。

    第二日,馮敏之將一沓墨跡未乾的謄抄扔在床上,面色冷冷:「王爺的律法已經全部抄完,可以出府了。」

    她幾乎是連拖帶推地將孟靈脩趕出了府,門外早有王府的馬車等候,孟靈脩卻不肯走,將馮府的大門拍得震天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