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38 節 賴有西園明月

    卻在眾人鬆了一口氣時,那匹黑馬忽然昂頭一聲長嘶,癲狂地抬起了馬蹄,就要朝地上的曦元踏去!

    所有人呼吸一滯,就在這間不容髮之際,地上的曦元倏地抬起頭,一雙漆黑如墨的眼眸一個鎖定,望著馬的眼睛嘴角輕喃,唸唸有詞。

    眾目睽睽下,奇怪的一幕發生了,原本發狂不安的黑馬竟忽然安靜了下來!

    還不待眾人反應過來,顧青雪便從馬背上一個翻身,落在曦元身邊,一把將她擁進了懷裡。

    他顫抖著身子,好一會兒才放開她,按著她的肩頭,緊張地檢查她身上的傷。

    曦元被他弄得有些癢,咯咯笑了起來,她身上全是泥土,髒得不行,卻只有一些簡單的擦傷,顧青舒了口氣,抬頭便對上曦元亮晶晶的眼眸。

    她的頭髮、眉毛、臉上全是泥巴塵土,像只髒兮兮的小貓,黑白分明的眼眸卻望著他,綻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露出了一行潔白的貝齒,滑稽的模樣叫人忍俊不禁。

    顧青雪眼眶一熱,伸出手颳了刮她的鼻子,心疼地罵道:「傻瓜,那麼危險誰要你撲上來了,你要是出了事,我……」

    聲音一哽,竟說不下去了,顧青雪心潮翻滾,情不自禁下又擁住了曦元,像失而復得一般,後怕地,緊緊地,抱住了他的姑娘,他的傻姑娘。

    遠處的白秀嵐微顫著身子,臉色蒼白地望著這一幕,尖細的指甲一點點掐進了手心裡。

    離開馬場時,顧青雪在她耳邊輕聲說了一句話,她立刻煞白了一張臉,身子一僵,顧青雪厭惡地望了她一眼便走開了。

    她怔怔地站在原地,只覺得日頭明明那樣好,一顆心卻如墜冰窟,耳邊只不斷迴旋著那個冷厲的聲音——

    「少再搬弄你那些見不得人的把戲,不要以為我不知道,那匹馬原本應該是給誰騎的!」

    (九)

    聽到顧白兩家要聯姻的消息時,顧青雪手中的畫筆一個輕顫,險些落地。

    他正在畫一幅油畫,畫中的女子一身綠裳,手拈竹葉,悠悠吹著小曲,眉眼天然一段說不出的靈秀。

    他一把拉下畫布,沉著臉隨小廝走下樓,一進大堂,便看見白秀嵐坐在老太太身邊,嫣紅的小嘴不知說了些什麼,把老太太哄得臉上綻開了花。

    白秀嵐一見他過來,便立刻站起了身,甜甜地喊了一聲:「顧哥哥。」

    他望也不望她一眼,徑直走到老太太面前,恭恭敬敬行了禮,卻還不待老太太開口,便搶先道:「奶奶要說的孫兒都曉得了,孫兒只有一句話。」

    他瞥了一眼白秀嵐,眸中含了一絲淡淡的嘲諷,薄唇輕啟,字字清晰道:「這門婚事我不贊同。」

    白秀嵐霎時白了一張臉,身子一個輕晃有些不穩,美麗的眼眸水霧湧現,耳邊顧老太太和顧青雪的聲音已聽不清了,她眼前只不停閃現著那一年煙花下的那張稚氣小臉,所謂的門當戶對,青梅竹馬,原不過是她一廂情願……

    淚眼朦朧間,顧青雪轉身要走,她倏然一驚,不知哪來的勇氣,什麼女兒家的矜持都不要了,竟不管不顧地上前拉住了他的衣袖。

    「顧哥哥你不能走,那年在白公館的假山上,你說過要娶我的!」

    顧青雪轉頭望向那張梨花帶雨的臉,心中一軟,腦海中卻閃過那身綠裳,他深吸口氣,抽出衣袖,面無表情道:

    「抱歉,我忘了。」

    半夜三更,西園明月。

    顧青雪提著燈方走到戲臺子前,一雙溫軟的手忽然矇住了他的眼,青草香自身後縈繞而來,他不由自主就揚起了嘴角,卻像想起了什麼,臉上的笑容一下僵住。

    耳邊只響起了那個威嚴的聲音:「這門婚事你不同意也得同意,這輩子奶奶就認定秀嵐這一個孫媳婦了!」

    呼吸一滯,像擱淺在沙灘上的魚一樣,忽然喘不過氣來,他猛地轉身,一把攬過曦元的腰,在她燦若星辰的眸光下,對準她嫣紅的嘴唇狠狠欺了上去。

    昏天暗地,飲鴆止渴的,萌動的心跳聲中伴隨著大片的哀傷痛楚,苦澀溢滿了整個胸腔,偏又甜得如蜜糖一般……

    曦元被吻得迷迷糊糊,幾乎要窒息時,顧青雪終於停了下來,喘著氣抵住她的額頭,深情而堅定地道:

    「明日酉時,在護城河邊等我,我們不見不散!」

    (十

    )

    午後的顧公館格外悶熱,陰沉沉的天空預兆著一場雷雨的降臨。

    顧青雪懷揣著一幅油畫,急切瘋狂地奔在大街上,父親的那道耳光還火辣辣地痛在臉上,他細心描繪的油畫被毫不留情地擲在地上,那麼多怒吼,那麼多痛心疾首的指責……

    「就是這個來歷不明的女人把你迷住了?」

    「你在外面玩玩便算了,若真娶這樣一個女人進門,顧家是決計丟不起這個人!」

    「青雪,不要再執迷不悟了,顧白兩家門當戶對,這門婚事百利而無一害!」

    ……

    一個響雷劃破蒼穹,隨著一兩點雨滴落在地上,一場暴雨終於呼嘯而來。

    顧青雪在雨中狂奔著,帶著難以抑制的激動與欣喜,他第一次忤逆了家族的意願,不再管什麼利益,掙開那些束縛,骨子裡的倔強伴著風聲奔跑,一如那日曦元帶著他奔在雨中的自由暢快……

    他終於,奔向了自己選的路。

    漫天風雨交加,他心跳如雷,嘴角卻揚起了一抹淺笑。

    他不會知道,就在這一天,他失去了他的姑娘,失去了他拼命要抓住的光。

    約定好的地方空無一人,他在雨中一直等到了天黑。

    從最初的歡喜到緊張,再從不安到焦慮,最後是徹底的絕望。

    暴雨已經轉成了淅淅瀝瀝的小雨,他溼透的一身立在涼風中,只覺冷到骨髓。

    俊朗的臉龐忽然痴痴地笑了起來,頭重得不行,踉蹌地走出幾步便一下跌在了地上,遠處一個倩影匆急地奔了過來,一把傘撐在了他頭上,女子的聲音心疼響起:「顧哥哥,顧哥哥你沒事吧!」

    白秀嵐滿臉是淚,一手撐傘,一手想扶起地上的顧青雪,卻被他一把推開,耳邊只聽得他歇斯底里的吼聲:「滾,都給我滾!我不會娶你的,不會答應這樁交易,不會愛上你的,永遠都不會!」

    白秀嵐跌倒在地,手中的傘已不知落在了何處,她臉色慘白,一身洋裝在雨中狼狽不堪。

    顧青雪還在說著些瘋話,她咬緊嘴唇,狠狠抹掉了眼淚,一咬牙站起身來,上前就給了他一個耳光。

    「顧家的少司令就這樣沒出息嗎?」

    顧青雪一下懵住了,只聽到白秀嵐的聲音在雨中厲聲傳來——

    「你錯了,我從來都沒把這樁婚事看成是個交易,我白秀嵐愛你更不是因為你顧家的門第!我愛的是那一年在假山上說要娶我的顧哥哥!是隻屬於我一個人的顧哥哥,你明不明白?不管你怎麼想,怎麼厭惡我,這輩子我都認定你了,就算你是天底下最混蛋的混蛋我也跟定你了!」

    一口氣吼出來後,白秀嵐如脫力了般,眼淚再也止不住地奪眶而出,她虛軟地癱坐在地,握起拳頭往顧青雪身上打去,卻沒打幾下,顫抖的身子便一下扎進了他懷裡,放聲大哭。

    顧青雪失神地望著懷中人,心頭緩緩湧起一股同病相憐之感,似乎能觸摸到她那莫大的哀傷,兩行清淚滑過他的臉頰……

    天地迷濛間,細雨中的兩個身影重疊在了一起,如一張陳舊的相片般,定格下了這個瞬間。

    這一年的這一天後,時光凝固,他再也沒有見過曦元。

    (十一)

    十年後,依舊民國亂世,風雨飄搖。

    顧青雪接任了父親的昌軍統帥,成為割據江南六省,獨攬一方大權的年輕軍閥。

    這一年,他二十七歲。

    在說書先生的段子裡,除了他四處征戰,保衛一方安定的英雄事蹟外,更叫人浮想聯翩的是他的鐵骨柔情。

    他一直未娶,傳言他是在等一個女人,一個少年時期的夢。

    卻有另一個女人,在江南煙雨中,也痴痴等了他十年。

    亂世下的兒女情長總叫人格外好奇,不勝唏噓,箇中滋味卻只有當事人才能知曉。

    她用十年相伴,換來了他心頭「紅顏知己」四字,卻始終無法取代那個人的位置。

    她常常陪著他坐在護城河邊,有時一坐就是一天,日子久了,當年刁蠻任性的白三小姐也叫歲月磨平了心性,變得嫻靜淡泊起來,只有叫「顧哥哥」三個字時,眸中才會泛起一絲少女般的漣漪。

    顧青雪曾勸過她,如今世道不大太平,到處戰火連天,她不要再陪他蹉跎下去了,找個好人家安頓下來才是要緊,但這話只提了幾次便再沒說過。

    相伴十年的兩人,到底是瞭解對方的,他有他的堅持,她也有她的義無反顧。

    老太太是在一個清晨離開的,彌留之際握著他和她的手,淚光閃爍,卻什麼也說不出來了,只拍了拍他們的手,便撒手而去了。

    辦完老太太的喪事後,他們坐在河邊,一起看了一個黃昏。

    夕陽西下,飛鳥還巢,一片安詳靜好中,他忽然握住她的手,眸中是滿滿的疲憊,他淡淡一笑,聲音低沉,帶著點嘶啞:

    「秀嵐,我們成親吧。」

    盛大的黃昏中,她怔了怔後,睜大了眼睛,一下

    掩住了嘴,痛哭失聲。

    顧白兩家遲了十年的婚禮終於到來了。

    婚禮是照著西式來的,顧公館張燈結綵,高朋滿座,好不熱鬧。

    長輩席上坐著顧白兩家父母,中間還擺著顧老太太的靈位,這是顧青雪執意安排的。

    他一身西裝,丰神俊朗,挽著白秀嵐的手踏上了紅地毯,一對璧人叫眾人豔羨不已。

    兩旁坐著各界名流,記者的閃光燈一照,顧青雪忽然恍惚起來,在悠揚的樂曲聲中,眼前浮現出一個人影,一身綠裳的少女,手拈竹葉吹著他譜的《綠衣》,燦若星辰的眼眸衝著他頑皮地眨著,彷彿在一聲聲喚著:「阿囡,阿囡,我是曦元啊,我是曦元啊……」

    渾渾噩噩地行了禮後,顧青雪勉強應酬了一會兒,便悄然離開了宴會。

    外頭的月光那樣好,像一隻溫柔的手,拂去了他心頭所有的煩悶,他忽然來了興致,悄悄回房取了心愛的梵婀鈴,一個人提著燈走到了西園。

    煙花在頭頂綻放,他靜靜地坐在西園裡,斑駁的戲臺,搖曳的竹影,夜風中的一顆心,就這樣靜了下來。

    空靈的樂曲從指間流瀉出去,多久沒有拉起那熟悉的旋律,他閉上了眼眸,兀自沉醉……

    曲子方拉到一半,他尚自沉浸在美妙的意境中時,一雙手忽然從身後捂住了他的眼睛,青草香撲鼻襲來,少女嘻笑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阿囡,你拉的曲子還是這樣好聽。」

    腦子一聲「嗡」,顧青雪呼吸一滯,只覺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夜寒露重,白秀嵐捧著顧青雪的外套尋到這來時,便只撞見了那樣一幕——

    顧青雪深情拉著梵婀鈴,一身綠裳的少女在樂曲中翩然起舞,他嘴角噙著笑,痴迷的目光追隨著少女的舞步,月光籠罩著他們,像一幅畫一般,如夢如幻。

    白秀嵐捂住嘴,手中的衣服差點落地。

    她回來了,她回來了,她回來了……

    心跳不止間,莫大的哀傷湧上她的心頭,她忽然有一種悲哀的清醒,終其一生,她也只能是個遠遠看畫的人……

    歲月彷彿沒在曦元身上留下任何痕跡,還是一樣靈秀的模樣,一樣純真的笑容,一曲未完,顧青雪便按捺不住地放下梵婀鈴,起身一把擁住了她。

    深情又憤怒的一個吻炙熱逼來,他忘情地吻著,喘息聲中混雜著一聲聲低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你那天要失約?你知不知道這十年來我是怎麼熬過來的……」

    激烈的擁吻中,他褪去了一切堅硬的外殼,像個委屈的孩子一樣,吻著吻著就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白秀嵐顫抖著身子,死死地捂住嘴,她猛地轉過身,躲在牆後的陰影下,靠著牆滑坐在地。

    她一點點抱緊顧青雪的衣服,痛哭失聲,卻是咬緊了嘴唇,將哭聲壓在了喉嚨裡,只淚水洶湧而下,哭花了臉上的妝。

    明月宛宛,一牆之隔,西園內外上演著不同的悲歡離合,竹林間穿過陣陣輕風,留下了一地婆娑竹影。

    (十二)

    顧公館忽然多了一個曦元姑娘,看著像是十七八歲的少女,少夫人卻喚她一聲「姐姐」。

    諱莫如深中,大家隱隱地明白,少爺等了十年的那個人,回來了。

    白秀嵐平靜地接受了曦元的出現,還為顧青雪在顧白兩家長輩面前圓了場,一番解釋後,曦元便成了顧公館一個特殊的存在,沒名沒分的,卻人人都尊稱她一聲「曦元姑娘」,地位儼然不下於顧青雪明媒正娶的少夫人。

    白秀嵐對顧青雪道:「嫁給你時我便想過會有今天,我不後悔。」

    她拂了拂耳邊的髮絲,莞爾一笑,彷彿一下回到了十五歲。

    「顧哥哥,喜歡一個人本來就是毫無道理的事情,你用一生去追逐她,我也願意用一生去追逐你,你不覺得苦,那我也不覺得苦,只要守在你身邊,一日日陪著你,換得你偶爾回頭望我一眼,我便心滿意足了。」

    顧青雪潸然淚下,伸出手輕輕擁住了白秀嵐,沒有任何複雜的,一個老友般、知己般、親人般的,最惺惺相惜最純粹的擁抱。

    他生命中的兩個女人,一個宛如天邊明月,是他少年時期就種下的一個夢,越是可望而不可即,就越帶著飛蛾撲火般的瘋狂;一個是握在袖中的暖手爐,陪著他度過無盡寒夜,給了他貼近骨髓的溫暖,朝夕相處,就如鏡子裡的另一個自己,熟悉而依賴。

    一個他愛渝生命,一個愛他渝生命,卻都是他此生無法割捨的情,心中兩個不一樣的位置,卻是一樣的分量。

    相擁而泣的兩人沒有發現,門外一個綠影一閃而過,風中只留下了一聲迷茫的輕嘆。

    曦元身姿輕盈地穿梭在竹林間,燦若星辰的眼眸像陷入了迷霧中,她怔怔地落在了竹枝上,額頭抵著竹身,一下下輕撫著翠竹,嘴裡無意識地喃喃著:

    「阿囡,阿囡……」

    像不諳世事的孩童一夜之間長大一般,一顆懵懂的心開始感悟到了什麼,開始想

    著以前從沒有想過的一些東西……

    她去找了白秀嵐,有些東西她還是沒有弄懂,白秀嵐望著她迷惘的眼眸,一聲嘆息,牽了她的手:「姐姐,我帶你去一處地方。」

    顧青雪的書房裡鎖著一個房間,十年來只有白秀嵐進去過,現在,她帶著曦元一步步踏進了這間房,這間畫滿了思念的房。

    整個房間掛滿了畫,畫中的女子各種表情,各種姿態,卻都是一身綠裳,手腕上的鈴鐺在風中搖曳,彷彿暗夜裡的精靈,灑滿了月華的光。

    曦元怔在了原地,白秀嵐溫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雖然我叫你姐姐,很多時候卻覺得你更像妹妹,像一個什麼也不懂的孩子,這些年我和顧哥哥查遍了所有線索,卻都查不到你的下落,更查不出你的身份。」

    「但顧哥哥不在乎這些,我也不在乎,只要你回來了,他便歡喜了。」

    「你的來歷像個怎麼也解不開的謎團,又像一張白紙,你不懂那些人情世故,更不要說男女之間的情愛了。」

    「可有一樣東西,你卻不能不懂。」

    (十三)

    在初冬的第一場雪紛紛揚揚地落下時,曦元忽然拉著顧青雪去了西園,眉開眼笑地說要給他唱一曲《遊園驚夢》。

    顧青雪大為吃驚,打趣道:「原來你還會唱戲呢,小生真是有眼不識泰山。」

    曦元揚眉得意道:「那當然,我看過的戲比阿囡吃過的飯還多呢。」

    兩人笑鬧了幾句後,顧青雪便要安排下去,曦元卻擺了擺手,進了後臺,不知從哪弄來了一身行頭,吟吟笑道:「就我們兩個人就行,《遊園驚夢》你也聽過罷,我來唱,你來伴。」

    她將頭靠在顧青雪的胸前,孩子氣地喃喃道:「不要其他人,就我們兩個人好嗎?」

    顧青雪溫柔失笑,卻沒看到曦元漆黑的眼底閃過一絲怔然,像空了一顆心一樣。

    飄飄灑灑的雪花中,他在臺下吹著曲笛,她在臺上甩著水袖,眸光對視時便是溫淺一笑。

    他從沒想過她的戲竟唱得這般好,風情婉轉的模樣和平日裡判若兩人。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漫天風雪中,如水的唱腔叫他不禁沉醉在了其間,心神愈來愈模糊……

    醒來時他已躺在了園中的長椅上,身上蓋著一件貂裘,曦元卻是不知所蹤,只戲臺上孤零零地留著那件杜麗娘的戲衣。

    他的心一下如墜冰窟,慌亂不已,呼吸急促間十年前撕心裂肺的痛楚再次襲來。

    耳邊恍恍惚惚傳來一個聲音,似乎是他昏睡時曦元輕聲的呢喃。

    「阿囡,對不起,我不知道我曾給你帶來了那麼多痛苦……白姑娘說的對,我什麼也不懂……她是個好人,你既與她成親了,便好好待她……她能給你我不能給的東西……我又要走了,你不要再去找我,有些話我不能向你道明……我只想你快快樂樂的,和你的妻子白頭到老……一切都是我的錯,只願你忘了我……」

    他在園中一遍又一遍地找著,如瘋魔了般,最後聲嘶力竭地跌在雪中,失聲慟哭。

    白秀嵐聞聲趕來,一見這場景便明白過來,忙忍著淚去扶地上的顧青雪,卻被他一把推開,他雙眼血紅,灼灼地逼向她,失去理智地一聲怒吼:「你究竟和曦元說了些什麼?」

    白秀嵐瞬間煞白了臉,顫抖著身子,難以置信地望著顧青雪,淚水奪眶而出。

    顧青雪沉睡了三天三夜,等他醒來時,生命中兩個最重要的女人都不在了。

    曦元又一次消失了,而白秀嵐,卻在那場大雪中看破紅塵,頓悟世事,一下看透了人世間的愛恨嗔痴。

    她痴迷多年的一顆心終於放下,不再執念深種,帶著超然的心境,去了城外的庵堂,帶髮修行。

    顧青雪醒來後,策馬直奔城郊,在庵堂門外聲聲喊著白秀嵐的名字。

    他從清晨等到了黃昏,終於等到了那個淡雅的身影,她一步步從門裡走出。

    雪地裡,夕陽將她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她眉眼淡淡,再不是當年那個女扮男裝溜進顧公館,神采飛揚的白三小姐了。

    「施主請回吧,這裡已沒有你要找的白秀嵐,只有一個法號靜儀的修行人,前塵往事貧尼已盡皆忘卻,也願施主早日放下執念,脫離苦海。」

    那個素淡的背影轉身離去,漸行漸遠。

    黃昏中,顧青雪不知站了多久,他忽然一聲長嘯,身子搖晃,一下跪在了雪地裡,雙手捂住臉,泣不成聲。

    冰天雪地裡,他肩頭顫動,悲愴明白,七歲那年白公館的假山上,那個叫他「顧哥哥」的小女孩再也回不來了。

    天地之間,他終是孑然一人,再無所依。

    (十四)

    這些年顧青雪最喜歡去兩個地方,一個是顧公館的西園,一個是城郊十里外的庵堂。

    他經常坐在那個廢棄的戲臺前,吹著曲笛,一坐就是一晚。

    夜裡的涼風拂過他的臉頰,竹影婆娑,他覺得她就在他身邊一樣,那種熟悉的氣息彷彿觸手可及,卻又怎麼也觸碰不到。

    悽婉的樂曲中,只有明月皎皎,映在竹林間,留下一地斑駁影。

    每個月顧青雪都會去幾趟城郊,和靜儀師太在禪房裡品茗下棋,閒閒坐聊。

    不管多麼煩躁不安,只要接過她遞的茶,看著她的淺笑,他的心境便能平緩下來,心頭的烏雲也一點點散開。

    庵堂本無名,因白三小姐而廣為人知,漸漸的,人們開始稱這裡為白庵。

    白三小姐是老住持的關門弟子,雖是帶髮修行,卻悟性奇高,在老住持過世後,擔任了白庵的新一任住持,成了人們口中津津樂道的一個傳奇。

    日子像流水一樣淌過,不知不覺中,轉眼又是十年。

    這一年,顧青雪三十七歲。

    外頭依舊兵荒馬亂,軍閥混戰,列強蠶食,內憂外患下人心惶惶。

    顧青雪早已褪去了青澀,一身戎裝東征西戰,帶著血色霸氣,成了一方百姓牢不可摧的依靠。

    這年九月,他卻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難關,北方軍下了戰書,揚言直取昌州,而日本兵也在這時打了進來,在大中華燒殺搶掠,火勢不日便會蔓延到昌州城,城裡二十萬百姓即將陷入一場水深火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