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24 節 妝師卿平

    他是鄰國的小王子,被送來與三公主「和親」,表面上是當駙馬,實際上只是一個被皇室遺棄的可憐質子。

    他被公主毒打,遍體鱗傷吊在宮門前的那一夜,還好遇見了她。

    「我叫卿平,白衣卿相的卿,平平安安的平。」

    絕望的生命中,唯有她給了他一道光。

    那一年的那一眼,牽絆就此而生,他們糾纏不休,成了彼此的鬼迷心竅。

    (一)

    卿平是百靈潭裡極為特殊的一個存在,她非凡人,也非妖靈,而是半人半鬼。

    聽聞凡塵有個一國君主,找來奇珍異寶,硬生生地吊著她一口氣,使她不能「死透」,肉體封在冰棺中,成了個活死人,靈魂無法轉世投胎,便隨風飄到了百靈潭。

    可這樣「不人不鬼」的生命,也終究會有結束的一天。

    潭主春妖接到消息時,匆匆趕去,空中綻開朵朵幽蓮,他踏風而來,一拂袖,立於卿平榻前,嘆了口氣:「他為你求來的那盞長明燈終是要滅掉了,你……可以解脫了。」

    卿平眼眸含笑,望向春妖,氣若游絲:「潭主,往生前可否允我一事?」

    「何事?」

    「我想……再去息良見他一面,然後去找一位故人,親口向他說聲抱歉……」

    (二)

    遇上慕容斐時,少年正被高高地吊在宮門前,滿臉憤恨,眸欲滴血。

    他是鄰國東穆的小王子,被送到息良來與三公主「和親」,表面上是當駙馬,實際上只是一個被皇室遺棄的可憐質子。

    彼時卿平接任母親的妝師一職,剛剛入宮,侍奉在三公主左右。

    母親對她多有叮囑,息良上下也無人不知,這位三公主的「特殊」——

    從母胎帶出來的心智不足,堪比幾個成年男子的食量與力氣,肥碩而醜陋的形貌,蠻橫暴躁的脾氣,嗜血殘忍的愛好。

    用慕容斐的話來說,就是「又傻又兇的臭肥婆!」

    這樣的女人,若不是貴為公主,恐怕一生都不會有人敢娶。

    慕容斐被送來時才剛滿十四,比三公主整整小了七歲。

    息良國君正好愁著女兒的婚事,東穆作為臣服的小國,投其所好,給息良王連夜送來了一個現成的駙馬,俊秀美貌的皇族少年,堪堪抵了十座本要獻出的城池。

    皆大歡喜中,唯慕容斐捏緊雙拳,如遭奇恥大辱,血紅了眼。

    婚事這便定了下來,只等慕容斐過完十五歲的生辰,就正式迎娶三公主。

    而在這之前,他被安頓在了三公主的永乾宮,陪伴王女,不,確切地說,是供三公主玩樂解悶。

    卿平已經不止一次看見慕容斐被吊起了,倔強的少年怎麼也不肯配合三公主的「遊戲」,每每死不低頭,被暴戾的三公主施以各種懲罰。

    這一次,三公主更是拿出了自己心愛的長鞭,一鞭鞭狠狠地抽下去,肥胖的臉頰一顫一顫,掛著興奮快意的笑。

    「說,你還頂不頂撞我了?還給不給我當馬騎?」

    鞭風如雨中,永乾宮個個心驚膽戰,噤若寒蟬。

    慕容斐被抽得遍體鱗傷,鮮血飛濺中卻始終抿緊唇,瞪著三公主不發一言。

    卿平看在眼中,呼吸急促,幾次三番都想邁出腳,耳邊卻響起母親的聲音——

    進了宮只管做好自己的份內事,閒事莫理,卿平,清貧,母親寧願你清貧一世,默默無聞,也要平平安安。

    勉力平復下翻滾的情緒,卿平咬緊唇,再不忍看少年。

    那樣的年紀韶華,總讓她想起她早逝的阿弟,阿弟是餓死在她懷中的,她那時無能為力,絕望得幾乎崩潰,如今又只能眼睜睜看著,拼命壓下那洶湧漫上的愧疚。

    好不容易三公主打累了,罵罵咧咧地掄著胳膊休息,滿宮人都舒了口氣時,慕容斐卻忽然一口血水吐去,不偏不倚地吐了三公主一臉。

    少年揚眉一笑,露出血森森的牙齒,對著那個肥碩的身影比出挑釁般的唇形:「死……肥婆……」

    滿堂大駭,三公主勃然大怒,擦了把臉就想衝上去,那恐怖的架勢像是要將慕容斐撕爛。

    就在這狂風暴雨之時,一襲素衣霍然出列,一下跪在了三公主面前。

    「公主息怒,若打死了駙馬,後果不堪設想!」

    正是臉色煞白的卿平。

    她此話一出,永乾宮鴉雀無聲,吊在半空的慕容斐也怔了怔,眸光復雜地看向她。

    倒是三公主,認出了這是平時為她梳妝的小宮女,不怒反笑:「你是晴儀的女兒?你說說,能有什麼後果?」

    卿平深吸了口氣,抬起頭,望著三公主饒有興致的模樣,猶猶豫豫地道:「公主殿下會,會……淪為新寡。」

    話音剛落,宮人們不約而同地打了個寒顫。

    三公主卻歪著頭,想了半天后,哈哈大笑。

    她素來喜怒無常,也不知卿平哪點讓她歡喜了,許是從來沒有宮人敢在她

    面前說這樣的話,她頗覺新鮮,竟然扔了長鞭,拍拍手,似累了樣向裡走去。

    「你進來為本宮主更衣梳妝,要梳最漂亮的流雲髻!」

    (三)

    風聲颯颯,夜闌人靜。

    卿平一手提著燈,一手提著食盒,悄悄地來到了宮門前。

    慕容斐還被吊在上面,已經整整一天滴水未進了。

    看到卿平時,他有些難以置信:「是你……」

    卿平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小心翼翼地踩上臺階,湊近慕容斐,拿出食盒裡的水糧與傷藥。

    她眸含心疼,彷彿那鞭鞭都抽在自己阿弟身上一般,簡單為少年處理了下傷口後,又一勺勺喂他喝下一碗米粥。

    慕容斐眸光閃動,意味不明地看著卿平,月色籠罩著她的眼角眉梢,草木幽香中,秀氣的五官未施脂粉,倍顯清婉柔和。

    離開時,慕容斐遲疑地開了口:「那肥婆沒有為難你吧……」

    卿平搖搖頭:「沒有,公主殿下只叫我為她梳妝打扮。」

    「梳妝打扮?」慕容斐哼了哼,嗤之以鼻:「那肥婆再打扮也不過是母豬上色,能好看到哪裡去?」

    卿平無奈地笑了笑,小聲道:「這些話日後還是少說為妙……公主吃軟不吃硬,駙馬順著她一些也能少吃些苦頭。」

    慕容斐眼眸黯了黯,悶著頭不接話。

    卿平嘆了口氣,轉身就要離開,卻提燈沒走幾步,又被一聲叫住:「你叫什麼名字?」

    回眸望向少年,四目相接間,卿平彎了嘴角,薄唇輕啟:「我叫卿平,白衣卿相的卿,平平安安的平。」

    不知是不是聽進了卿平的話,慕容斐開始收起銳角,隱忍不發,態度的明顯轉變叫三公主都吃了一驚。

    他對為他上藥的卿平道:「你說的沒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日子還長得很,總有一天……」

    少年說這話時,眸中閃過一抹狠厲之色,正一心埋頭包紮的卿平卻沒有看見。

    他們在偌大的皇宮裡彼此親近,不知不覺中生出了一種「相依為命」之感,卿平將慕容斐當作弟弟般來疼愛,慕容斐也對這個長他兩歲的姐姐越發依賴。

    當母親去世的消息傳來時,卿平剛出了慕容斐的住所,陽光灑滿她一身,她眯了眼還來不及享受,噩耗從天而降,手中食盒哐當一下,墜落在地。

    那是卿平生命中最昏暗的一段時期,她已記不清自己是如何熬過去的。

    一片悲慟中,只記得三公主找到她,出人意料地對她說:「晴儀……待我很好。」

    三公主大概從未安慰過人,有些手足無措,只派人送來許多東西,等到所有人都離開後,慕容斐輕輕推開了門。

    外頭正淅淅瀝瀝地下著雨,她那時剛辦完母親的喪事回了宮,縮在房間的一處角落裡,長髮裹住了整個顫抖的身子,淚流不止。

    支離破碎的世界中,一雙手忽然擁住了她,溼漉漉的懷抱,帶著雨水與少年青澀的氣息。

    天地霎時靜了下來,靜得能聽到彼此的心跳。

    他在她耳邊開口,聲音略帶哽咽:「姐姐,你別這樣,你還有我……」

    懷抱漸漸用力,她只聽到他不斷重複著,是壓抑到極點的情感:「……你等我長大,等我長大……」

    像回到那年阿弟還在的時候,她有一瞬間分不清今夕何夕,卻是終於,緊緊抓住少年,在他懷中痛哭失聲。

    (四)

    卿平開始常常奔到後山散心,捧著母親的畫像,一坐就是半天。

    山野間的風吹過她的髮梢,落葉飄零,便是在這時,施雲出現了。

    「人總有生老病死,你成天對著你孃的畫像她也活不過來,你又何必徒增傷感?」

    慵懶的聲音像從天邊傳來,一陣風掠過她頭頂,她抬起頭時,樹上已多了一人——

    雲衫翩翩,墨髮飛揚,修長的手指輕敲著樹幹,漂亮到不像話的一張臉,靈秀得宛如謫仙下凡。

    卿平愣住了,卻旋即反應過來,將母親的畫像按在胸口,紅了眼:「我願意對著,不要你管!」

    她性子原本最是柔和,卻頭一次衝一個陌生人發火,樹上的人也不生氣,反而笑眯眯地攤了攤手。

    「我也不想管啊,誰叫你天天來哭,無端端地擾人清夢。」

    還不待卿平反駁,樹上人接著悠悠一嘆:「說起你娘,我倒是十幾年前見過,帶著息良皇宮那個胖公主來玩,瞧著是個和善的女人,不承想斗轉星移,一晃眼她走了,留下的女兒都這般大了。」

    話音剛落,卿平尚自震然中,樹上人已勾唇一笑,拂袖躍下了樹,輕巧地一把奪過她手中的畫像。

    「光看畫像有什麼味?虧你還是個妝師,雙手萬能,豐衣足食的道理難道不懂?若我能再讓你見你娘一面 ,你該怎麼感謝我?」

    雲衫一拂,不知從哪變出了一個木匣,年輕人眉開眼笑地打開匣子,裡面竟是各色胭脂水粉,應有盡有,叫人眼花繚亂。

    匣蓋上還掛了一排的雪白人偶,一隻只穿著各種各樣的服裝,有男有女,有閨秀有少俠,種種身份琳琅滿目,唯獨一張臉是空白的,像是等著主人家親手為他們勾勒畫顏上去。

    卿平一時看呆了,脫口而出:「你……你也是妝師?這些小人兒是用來畫面的?」

    年輕人咳了咳:「姑且算同行吧,你就算叫我聲祖師爺也不為過……至於這些木偶,都是我自己做的小玩意,平時用來練練手,解解悶。」

    說著他手指一勾,取下了一個素衣宮裝的木偶,那木偶一入他手心,瞬間望風而長,眨眼間就變得同真人一般大小,除了臉面是空白的,其餘各處均栩栩如生,材質摸著觸手生溫,更是與真人的肌膚紋理貼合得天衣無縫。

    卿平嚇了一跳,瞪大了眼難以置信。

    年輕人已經摸摸下巴,挑出幾色粉妝,自顧自地忙活起來。

    卿平吞了吞口水,開始相信年輕人之前說的「瘋言瘋語」了。

    這個出現在山野間,來去如風,貌如謫仙的年輕人……難道當真是神仙?

    卻到底是好奇與期待佔了上風,她小心翼翼地湊上前:「你真的……能讓我再見到我娘?」

    年輕人頭也不抬,只笑聲清越:「你等著便是。」

    接下來的一幕若不是親眼所見,卿平是做夢也不敢相信的,妝師的手藝竟能達到如此境界,在那雙妙手的鬼斧神工下,人偶臉上的五官緩緩成形……

    卿平眼前也一點點升起水霧,當母親慈祥溫婉的臉孔終於徹底浮現出來時,她眸中的淚水奪眶而出,情不自禁地撲入了「母親」懷中。

    那個懷抱還是記憶中的一樣溫暖,音容笑貌無不逼真到了極致,叫她幾乎有種母親活過來的錯覺。

    年輕人收好妝盒站在一旁,看著卿平泣不成聲,山風吹過間,他嘴角的笑卻有些蒼白,像是畫了一次人偶妝,耗費了太多精力。

    「盡情哭吧,哭過這最後一次可就得放下了,人總得向前看,你娘在天之靈也定是不願見你成天這副模樣的。」

    清泠的聲音中,人偶漸漸透明,隨風飛出了卿平懷中,飄向半空。

    似一幅畫卷鋪陳開來,如夢如幻,半空的人偶一點點化為無數片花瓣,隨風四散,縹緲如煙,瑰麗悽美地撼人心魄。

    卿平淚眼朦朧,仰頭痴痴看著,仿若母親在柔聲告訴她,路還很長,往後的歲月她必須堅強地走下去,好好為自己而活。

    這一刻,春風拂面,像有什麼在心中生根發芽,如獲新生。

    卿平似乎體會到了年輕人的用意,轉眸望向他,臉上淚痕還未乾,卻在漫天紛飛的花瓣中,莞爾一笑。

    (五)

    與施雲的接觸開始頻繁起來,卿平一有空就會提著妝盒奔到後山,雙手擴在嘴邊,對著漫山遍野大聲喊著:

    「施雲——施雲——」

    她原本想叫他仙人的,他卻擺擺手:「當神仙有什麼意思,還不如逍遙四方,閒雲野鶴來得自在,你便叫我施雲吧。」

    於是,每當卿平得了空就會來找他,沒叫幾聲,那襲雲衫就不知從哪棵樹上懶洋洋地探出腦袋:

    「小徒弟叫魂呢,給師父帶了美酒佳餚沒?」

    她時常向他討教手藝,久而久之,他也就玩笑地自認為師了。

    卿平對施雲的一切都好奇不已,他們席地而坐,胡天海聊,氣氛輕鬆而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