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23 節 白扇

    色衰愛弛,風華不再,世間女子對美貌的追求往往會成為一種執念,如猩嗜酒,鞭血方休。

    而白扇要的,便是這份執念。

    如果予你美貌皮囊,換你十年壽命,你,換不換?

    (一)

    趙家莊的小姐今日出嫁,喜樂鞭炮響了一路,好不熱鬧。

    下轎時一陣風吹過,掀開了蓋頭的一角,圍觀的眾人驚鴻一瞥下,紛紛發出驚歎之聲。

    明眸善昧,肌膚賽雪,趙家小姐竟美若天仙!

    早聞趙小姐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卻一直待字閨中,無人得見真顏,今日一見,當真是絕世佳人。

    一片嘖嘖稱讚中,紅蓋頭下,趙小姐輕撫上自己的臉頰,莞爾一笑。

    半個月前,她還在房裡捧著嫁衣,對鏡自怨自艾。

    鏡中的人臉大如餅,膚色暗沉,麻子遍佈,眯眼塌鼻,實在是集世間醜陋之最。

    她越看越絕望,傷心之下伸出手就想把鏡子砸掉,卻有一個聲音在身後淡淡響起:「女為悅己者容,趙小姐願意做筆買賣麼?」

    她驚駭回頭,房裡不知何時多出了一個白衣女子。

    女子一身輕靈之氣,長髮如瀑,頭上插著把扇子,頸間一枚玉梳飾樣的吊墜,眉眼清冷,絕美脫俗。

    趙小姐立時看痴了,一隻手不由撫上了自己的臉。

    女子望向她,取下頭上的扇子與頸間的玉梳,在手心一攤,一片熒光中,扇面與玉梳瞬間擴大了數倍,她聲音清越,卻又帶著無盡蠱惑:

    「我能予你美貌皮囊,只要你付十年壽命,你可願意?」

    (二)

    白扇的買賣一向明碼標價,價格在五年至二十年壽命間不等,童叟無欺。

    流雲梳,浮煙扇。

    她輕輕梳過一個個女子的長髮,那雙雙渴求的眼眸凝望著皎如明月的扇面,按照她的指示,在心中想著最為歡喜的事情。

    浮煙扇上便會幻化出各種各樣的場景。

    有時是一片花海,有時是清風掠過浮雲,有時則是春雨綿綿的小樓……

    雲煙繚繞間,流雲梳一下又一下地梳著,便成全了世間女子一個個瑰麗的夢。

    有一位相國夫人,原已貌極,卻仍怕拴不住相國的心,巴巴地用五年壽命換得錦上添花。

    還有一位姑娘,顏陋不堪,整個北陸南疆只怕也找不出比她更難看的人了,她孤苦了一生,只願尋一良人相伴相依,白頭偕老。

    感受到她強烈的渴望與執念,於是,白扇出現了。

    這是她收取過的最大一筆酬金,整整二十年壽命。

    交易之前她一聲嘆息,問女子當真不悔?

    女子面龐堅毅,眸光閃動,寧死無悔。

    於是她便成全了她,繚繞的雲煙中,醜陋的容顏脫胎換骨,女子終於獲得了一生渴求的美麗。

    她覓得了如意郎君,實現了賢妻良母的夙願,卻在成親三年後,死於一場大病。

    彌留之際,她望向虛空中的白扇,蒼白一笑,唇角喃喃了三個字。

    我不悔。

    不悔用寂寥一生,換得這三年歡愉。

    她心滿意足地去了,卻叫白扇鬱郁難抒。

    這份成全,究竟是對還是錯?

    月下湖邊,她輕輕取下頸間的流雲梳,攤開在了手心,梳身立時擴大了數倍。

    熒熒微光中,那玉色溫潤的梳身上,幻化出了一個小小的身影,縮在虛空安靜沉睡著。

    那是一個五、六歲大的女童,眉眼清秀,周身籠著熒光,就如一個小精靈般。

    白扇的眼底瞬間溢滿了柔意。

    「阿蘇,阿蘇。」

    她輕喚了幾聲後,眼眶竟不覺溼潤,良久,她默然嘆道:「你說我這樣做,究竟是對還是錯?」

    涼月寂寂,她的阿蘇自然不會回答她,夜風中卻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錯、錯、錯,當然是錯了,害人性命,簡直錯得離譜!」

    她一驚,瞬間收回流雲梳,倏然轉身——

    月色下,一個身影從樹上翻了下來,落在地上,懶洋洋地朝她一笑。

    「妖精,做了壞事又心裡不安,你倒是有趣。」

    (三)

    劍眉星目的少年,風中衣袂飛揚,抱著劍挑眉望向她:「師父說大部分山野精怪化作女子都是貌美如花的,怎麼你這個扇子精卻一臉的愁雲慘霧,活像個黑寡婦,真叫小道士我收妖都提不起興趣。」

    少年說著雙手一攤,一副無奈的模樣。

    白扇不去理會他的調笑,只暗自凝神,冷著一張臉道:「我飲風霜雨露,吸日月精華,從不曾害人性命,不過是你情我願的買賣,與你何干?你不去捉那些厲鬼,反倒糾纏於我,是個什麼道理?」

    少年勾了勾嘴角,無賴一笑:「道士捉妖,天經地義,誰要和你講道理。」

    話一出口,長劍已同時出鞘,挾風直直逼近白扇,白扇一個閃身,頭上的

    浮煙扇已落入手中,瞬間擴大,向長劍凌厲掃去。

    白影黑衣一觸即發,在空中一番交手纏鬥。

    飛沙走石間,林中卻忽然傳來了一陣難聞的異味,少年神色一變,一個後躍,竟扔下白扇向林中匆匆追去。

    臨走前,他回頭一望,一雙眼眸漆黑透亮,在月色下粲然若星。

    「妖精,我還會回來找你的。」

    白扇收回浮煙扇,細細一聞,辨出那異味乃屍鬼身上的味道,看來這小道士原是在追這隻屍鬼,卻不知怎麼纏上了她。

    她搖了搖頭,暗歎流年不利,身形一閃,踏風而去。

    她不會知道,從這一天起,自己已經惹上一個大麻煩了。

    百靈潭之中,千妖百鬼沒有不知道這樣一個名字的,伽蘭天師。

    他雲遊四方,法力高強,專門降妖除魔,叫一眾小妖聞風喪膽。

    而白扇惹上的這個麻煩,便是伽蘭天師的小徒弟,不凡。

    (四)

    烏衣巷口,落日餘暉。

    白扇這筆生意的主顧,叫做餘娘。

    簡陋的小屋裡,躺在床上的女子,面容憔悴,滿頭白髮。

    竟是未老人先衰。

    餘娘艱難地坐了起來,白扇打量了她一眼,雖是病容衰殘,卻不難看出她原是個極秀美的女子。

    她望著白扇,顫著手撫上滿頭白髮,氣若游絲:「我家相公要回來了,他考取了功名,要來接我進京了……我不想讓他見到,見到我現在這副模樣……」

    白扇嘆了口氣,這筆生意,她並不想做。

    餘孃的模樣一見便知時日無多,哪還有多餘的壽命付給她呢。

    她皺眉道:「你還是好生養病吧,你相公若是真心對你,不會嫌棄你的。」

    餘孃的淚水立時奪眶而出,掙扎著從床上翻下來,跪倒在白扇面前。

    「求姑娘成全,要我付出任何代價我都願意……」

    嚶嚶哀求中,又是一齣戲裡唱爛的橋段。

    娘子在家苦等了十年,上京趕考的相公忽然說要回來了,旁人都道他在皇城早已娶了大官的女兒,平步青雲,此番回來只是為了休掉糟糠之妻。

    痴情的女子卻不願相信,只想重回當年的桃花嬌顏,再對心上人嫣然一笑。

    白扇搖了搖頭,扶起餘娘,淡淡道:「我的最低酬金是五年壽命,你覺得自己能付多少?我是不做虧本生意的。」

    餘娘一急,還想說些什麼,卻是急火攻心,一口鮮血噴出,她死死抓住白扇的衣袖,淚眼決絕:「我自知時日無多,不求長相廝守……只要再見他一面,再見一面就好……」

    苦苦哀求中她頭一偏,昏死過去。

    地上血跡斑駁,殷紅點點,像一樹枝椏纏繞的桃花,芳菲落盡。

    白扇的手輕顫起來,這一地鮮血灼傷了她的眼,眸中畫面閃爍起來,火光、驚雷、蕭寒、溫熱的身體擋在了她身前,鮮血四濺……

    那年百靈潭的寒夜,她抱著即將魂飛魄散的阿蘇,跪倒在主人春妖面前,也是這樣撕心裂肺的決絕。

    「只要再見一面,再見一面就好……」

    倔強淚眼中,春妖憐惜一嘆,施盡法力強留住了阿蘇一縷魂魄,鎖在了其真身流雲梳裡,交給了她。

    從此她便踏上了收集壽命的漫漫長路。

    凡人十年,可換阿蘇一年修為。

    這流雲梳上,如今已積累了數百年的壽命,卻還是遠遠不夠。

    她的阿蘇,還只能幻出孩童的模樣,附在這流雲梳身上。

    有時她是靜靜沉睡的。

    有時她是醒著的,會睜著滴溜溜的大眼睛,望著她眉開眼笑,用軟軟的聲音輕輕喚她:「姐姐,姐姐。」

    那聲音叫得她心都柔化了,她常常嘆世間女子用情太深,執念太深,最終傷人傷己。

    卻不知,霧裡看花,看不清的總是自己。

    為你跋山涉水,為你等候一生,不棄不悔的漫長歲月中,只要再見一面。

    再見一面,就好。

    白扇撫過餘孃的白髮,澀然一笑:「也罷,便做一次虧本買賣吧。」

    屋頂上,少年抱劍支著頭,透過瓦片間的空隙,將屋裡的一切盡收眼底。

    星月下,他的眼眸漆黑透亮,唇角一彎:「真是有趣的妖精。」

    (五)

    孟蘭生一走進屋裡,房樑上的白扇便聞到了一陣似有若無的異味。

    她皺了皺眉,難道附近有隻屍鬼?

    餘娘迎了上去,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桃花般的臉上閃過一抹紅暈。

    孟蘭生卻嫌惡地避開她的手,從懷裡取出一樣東西,冷冷地甩在她身上。

    「這是給你的休書,從此我們再無瓜葛。」

    餘娘如遭五雷,捧著休書顫抖著身子,不可置信地望著孟蘭生,孟蘭生卻看也不看她一眼,甩著袖子便要走人。

    白扇眉頭一蹙,見餘娘哭

    喊著撲了上去,拖住孟蘭生的腿,一聲聲喚著「相公」,淚眼朦朧地不讓他離開。

    果真是這樣的結局,痴情女,負心漢,甜如蜜的誓言,到頭卻是插心底的毒藥。

    白扇搖了搖頭,卻眉心一動,忽然發現房裡的屍氣驟然變濃,她正覺不對時,只見下面那孟蘭生被餘娘拖著,竟漸漸不耐煩起來,眸中殺氣畢現,緩緩揚起手,朝餘娘頭頂斃去……

    她臉色一變,不及細想便躍下房梁,一把掠過餘娘,那屍氣在這瞬間撲面而來,濃烈至了頂點!

    孟蘭生一招未得手,面目扭曲地望向她,一臉猙獰。

    白扇這才悚然發現——這屍氣竟是從他身上發出來的!

    還來不及反應,孟蘭生便已伸出獠牙撲向了她,白扇護著餘娘,浮煙扇不及出手,眼見孟蘭生就要撲上來了,卻是疾風一掃,一把長劍擋在了中間——

    「屍鬼王,叫爺爺好找!」

    少年戲謔的聲音在屋裡響起,劍光一閃,孟蘭生一個後躍急忙避開。

    少年回頭朝白扇眨了眨眼:「妖精,我們又見面了,我說過會再來找你的。」

    (六)

    劍影如風,矯如銀龍,孟蘭生被逼得好生狼狽,不凡彎嘴一笑,劍不停當間從懷裡取出符紙,嘴裡開始唸唸有詞,奮力招架的孟蘭生立時臉色大變,目光慌亂地一瞥,就瞥見了一旁瑟瑟發抖的餘娘。

    白扇正凝神觀戰,並未發現孟蘭生窮兇極惡的目光,卻見不凡眸光一厲,單手結印,一聲破空喝道:「五雷火,結!」

    孟蘭生堪堪躲過這一下,不凡的長劍帶著天雷火卻緊逼而來,電光火石間,孟蘭生一個兔起鶻落,抓住瘦弱的餘娘一把擋在了身前。

    不凡瞳孔驟縮,手中長劍卻來不及收回,挾著天雷火直直刺進了餘娘胸前,鮮血噴湧而出。

    那火光映得孟蘭生面孔扭曲,他被灼得一聲叫喚,身子忽然軟了下來,和餘娘一起癱在了地上。

    不凡抽出長劍,伸手疾點上餘孃的幾處穴道,卻有一縷青煙帶著異味自孟蘭生頭頂散出,瞬間飄向窗外,消失不見。

    「該死!屍鬼王要脫身逃走了!」

    他一聲恨罵,衣衫翩飛,最後望了一眼奄奄一息的餘娘,一咬牙,跟著那縷青煙翻出了窗外,持劍追去。

    這一切都只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白扇呼吸一窒,飛身上前扶起了渾身是血的餘娘。

    洶湧而來的愧疚漫上心頭,鮮血沾上她一塵不染的白衣,她身子微微顫抖起來。

    餘娘從她懷裡掙出,艱難地向地上的孟蘭生爬去。

    孟蘭生被那屍鬼王上身,精氣早就被吸乾,此刻躺在地上的,不過是一具冰冷的屍體。

    餘娘卻含著笑,盈盈如水的眼眸深情地望著孟蘭生的屍體,她伏在他的胸前,伸出手撫上他的臉,聲音微不可聞。

    「蘭生,我等了十年,盼了十年,終於等來了你……」

    她的臉上升起一抹紅暈,露出少女般的嬌羞,眸光卻是一點點迷離渙散。

    「我還記得送你走的那天,你在我頭上別了一朵桃花,它開得那麼燦爛那麼美,就像我們成親時的一樣……」

    餘孃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她彷彿在回憶憧憬著什麼,含著笑,終是一點點合上了眼眸。

    白扇白衣染血,雙手無力低垂著,她看著這一幕,許久一動未動。

    窗外的月光灑了進來,照在她雪白的臉上,久久的沉寂後,她終於一聲長嘶,摸向頸間的玉梳,眼眸陡然狠厲起來。

    白衣一翻,躍出窗外,朝著屍氣的方向追去。

    (七)

    白扇和不凡結成了暫時性的追兇同盟,這是她之前從未想到過的。

    屍鬼王躲進了山裡,他們聯手追捕了十天,卻還是沒能捉住那隻狡猾的屍鬼。

    山洞裡,一堆篝火前,不凡吹著小調,架著劍興致勃勃地烤著一隻野兔。

    白扇看著他手裡那把用來烤野兔的劍,默然無語。

    若是沒看錯,這把劍便是伽蘭天師名震天下的伏龍劍,死在這把劍下的妖魔鬼怪不計其數。

    如果他們有幸看到這一幕,只怕會死不瞑目。

    白扇一聲嘆息,不凡似乎知道她所想,嘻嘻一笑:「烤妖怪也是烤,烤兔子也是烤,百年之後不過一把廢鐵,又何必執著一個虛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