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16 節 芊芊

    她說,她要拼命賺錢,把絕色坊開得越來越大,大過洛家的財勢,她要做梁都首富,做誰也不能欺侮的梁都首富。

    最後她倒在謝塵懷中,酒罈墜地,哭得稀里嘩啦,像個被搶奪糖果,委屈不甘的孩子。

    她說,她不是鐵公雞,她不是視財如命,她只是想賺很多很多的錢,多到能買回她的相公,買回她死去的愛情。

    她說,她喜歡熱鬧,她想以後兒女繞膝,不讓他們挨餓受凍,讓他們過上好日子,可她現在除了錢什麼也沒有了,她不想一個人孤獨終老……

    淚水浸溼了謝塵的白袍,他摟著芊芊,心如針扎,帶來一片細細麻麻的痛楚,他在她耳邊不住道:「你不會是一個人,還有我呢,還有我呢……」

    那樣低喃的聲音,也不知她聽沒聽清,又或是醉糊塗了,醒來後只當大夢一場全都忘了。

    總之,她不提,他也不提,日子就這樣含含糊糊地過下去。

    謝塵曾以為,就這般過一輩子他也是心甘情願的。

    可如今月色下,他忽然又有了衝動,忍不住想要開口,卻是芊芊先他一步。

    她支著下巴,望著他笑,已是半醉半醒的模樣:「你就不怕把洛家得罪了?」

    他也跟著笑,伸手將她一縷亂髮別過耳後,明明極肉麻的話,說起來卻一派雲淡風輕。

    「為了你把全天下人得罪了我也不怕。」

    芊芊咳嗽起來,藉著夜色掩去臉上的緋紅,謝塵好笑地為她撫背順氣:「至於嚇成這樣麼。」

    好半晌,芊芊總算平復下來,一雙朦朧醉眼卻清明起來,盯著謝塵認真道:「我不值得你這樣。」

    還不待謝塵反駁,她已經歪歪扭扭地站起身,對著月光大笑起來。

    「你看,我是一個棄婦,還失去過一個孩子,大夫說,我此生再難有孕,除了這座絕色坊,除了這些臭錢,我一無所有……」

    笑聲戛然而止,她轉過頭驀地對向謝塵的眼眸,語氣含了哀傷,一字一句:「所以,我真的不值得你這樣。」

    說完,兩隻手捂住眼睛,搖搖欲墜地轉身想要離開,卻被人拉住了裙角。

    「值得不值得,又是誰說了算?」

    清泠的聲音在月下回蕩,謝塵定定地望著芊芊,漆黑的眼眸不帶一絲玩笑。

    他說,你曾道世間男兒皆薄倖,天下烏鴉一般黑。

    好看的唇角微微揚起:「可你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啊,你瞧,我素來只穿白袍,哪裡是什麼黑烏鴉?」

    他站起來握住她的手牢牢不放,薄唇貼近她的耳畔,氣息溫熱縈繞,清柔得像在夢中。

    「我不同,我與崔子鈺不同,與你口中的薄情男兒更不同,你只需相信這點便可了。」

    (五)

    崔子鈺開始常常光臨絕色坊,無視芊芊的冷淡與疏離。

    她是真的放下了,波瀾不驚的眼眸只有望見謝塵時才會泛起柔情,這一切被崔子鈺盡收眼底,寬袖下的一雙手死死握緊,捏得骨節都要發青。

    他如今早不是那個窮鄉僻壤的教書先生了,梁都新貴推他首屈一指,芊芊也有所耳聞。

    聽聞他在朝中左右逢源,如魚得水,極受梁帝喜愛,官位越升越高,如今已做上了小儲君的太傅,風光一時無人可匹,在洛家的地位更是今非昔比,連他的岳父洛老爺見了他也得禮讓三分,更遑論曾經刁蠻任性的洛大小姐了。

    可這一切與她又有什麼關係呢?

    要不是那日被崔子鈺堵在後院,芊芊可能再也不會主動與他說一句話。

    那道身影依舊丰神俊朗,甚至比之從前的文秀,更添了幾分意氣風發的銳氣,與舉手投足間的清貴,難怪梁都流傳著一句話——

    若得崔郎一回顧,不羨鴛鴦只生妒。

    妒忌誰?當然是那好福氣的洛大小姐,許是風言風語傳進了洛小姐耳中,她成天疑神疑鬼,看誰都像要搶走她的崔郎似的,心思過重下,竟一病不起。

    可憐躺在病床上都想著要打扮,唯恐色衰愛弛,於是崔子鈺便每每替她來絕色坊買胭脂,體貼不已,惹得外人更加豔羨。

    只是誰也不知道,崔子鈺的那一份醉翁之意不在酒。

    如今他在後院攔下芊芊,像是再也忍受不住,開口便問:「你與那姓謝的究竟是何關係?」

    說著,還不待芊芊回答,他已自顧自地急聲道:

    「我去查過了,他不過是你坊中妝師,根本不是你什麼未婚夫,上回你們是故意氣我的,對不對?我每回來你都沒好臉色,故意與他眉來眼去,也是想氣我騙我,對不對?」

    芊芊原本有些氣惱,聽到後面卻不由笑了,拂開崔子鈺,仰頭打量著他,可笑可嘆:

    「崔大人未免想太多了,家有嬌妻臥病在床,竟不避嫌反倒在此拉扯糾纏,這是個什麼道理?退而言之,我眉來眼去也好,談婚論嫁也好,與崔大人又有什麼關係,崔大人管的未免太寬了?」

    一席話說下來,崔子鈺早已煞白了一張臉,他上前還想拉住芊芊,芊芊卻緊退數步,面色淡淡地下起了逐客令,末了,她含笑目視著他,一字一頓:

    「崔大人莫忘了,民婦早已不是雲城崔氏了。」

    輕緲緲的一句話,卻叫崔子鈺身子一震,如墜冰窟。

    站在迴廊上看了許久的謝塵,有一搭沒一搭把玩著腰間的佩玉,終是唇角微揚,笑著走了出來。

    他極自然地攬過芊芊的腰,眉宇間光風霽月,拱手對崔子鈺笑道:

    「下月十八便是我二人大喜之日,崔大人若是不嫌棄,可攜夫人賞臉來喝杯喜酒,我與拙荊必定歡迎之至。」

    (六)

    這杯喜酒到底誰也沒喝成。

    因為洛小姐在月底病逝了,洛老爺悲傷過度也撒手人寰了,洛家一片混亂,崔子鈺成了一家之主,接手所有財產。

    請來的太醫看出洛小姐有中毒的跡象,順藤一查,就查到了她平時用的胭脂水粉上——

    那來自絕色坊的上等胭脂中,竟摻了奇毒!

    消息一傳出,滿城譁然,絕色坊連夜被封,上下一干人悉數入獄,太傅崔子鈺於聖前請旨,願全權負責此案,徹查到底,以慰亡妻在天之靈。

    昏暗的地牢中,崔子鈺一襲官服,滿身煞氣,他負手緩緩踱到謝塵的牢房前,挑眉一笑,笑得陰惻惻:「敢問謝先生現在還有何話可說?」

    謝塵彈了彈衣裳,昂首望向崔子鈺,依舊是一副芝蘭玉樹的模樣,他笑道:「多行不義必自斃,除此之外,我無話可說。」

    夜色漸涼,洛府,不,現在該改稱崔府了,富麗堂皇的房間中,芊芊正被囚禁於此。

    崔子鈺拿來了許多金銀珠寶,綾羅綢緞,變著法子討她開心,她卻都不開口,冷若冰霜,最後在崔子鈺伸手撫上她臉頰時,才終是有了反應,一把拍掉他的手,恨聲道:「別碰我,我嫌髒!」

    就是這雙手,在那些胭脂中下了慢性奇毒,一點點毒死了洛小姐,而那老丈人所謂的「悲痛過度,撒手人寰」也是出自這雙手。

    那些骯髒不堪的真相,若不是芊芊親耳聽見,簡直難以置信。

    她被關進崔府後,想方設法地要逃出去,卻無意在窗下聽見了崔子鈺與管家的對話,震驚莫名下,她不慎發出聲響被人抓住,在崔子鈺的命令下,徹底囚禁起來。

    像是第一次見識到他的狠毒心計,芊芊瞪著崔子鈺那張俊秀的臉,咬牙切齒:「好一招借刀殺人,栽贓陷害,人在做,天在看,你夜晚當真睡得安穩嗎?你就不怕遭報應?」

    崔子鈺哈哈大笑,神似癲狂,狠狠一拂袖,湊近芊芊,眸光驀厲,彷如玉面修羅。

    「報應?這個世道本就如此,弱肉強食,從來都是強者的天下!當年我進京趕考,一心想出人頭地,衣錦還鄉,接你過上好日子,可你知道我後來發生了什麼嗎?」

    「我試卷被人替換,狀元之名轉眼就被尚書家不學無術的三公子竊取,還慘遭毆打威脅,上訴無門,我不敢回鄉,不敢面對你,我只恨自己沒用!」

    「你起早貪黑賣胭脂供我考取功名,我不敢辜負你,可我寒窗苦讀那麼多個春秋冬夏,滿腹經綸到頭來還不是隻落得被人踩在腳底的命運?那時怎麼沒人為我來討個公道?」

    「我渾渾噩噩地滯留梁都,每天借酒澆愁,要不是在花燈節上遇上了洛小姐,我還不會下定決心,世道混濁,我不想再做人人踐踏的螻蟻,我發誓要拿回屬於自己的東西,即使不惜一切代價……」

    一連串的話語久久響蕩在房中,芊芊聽得顫抖不已,不敢相信地望向崔子鈺。

    腦子亂作一團間,崔子鈺忽然蹲下身,摟住她的腰肢,將腦袋埋在她的腹部,哽咽了喉頭:「芊芊,你知道嗎?我這一生最恨的,不是被人欺壓,而是沒能保住我們的孩子,連累你跟著我受苦……」

    他抬起頭,一把扣住她的手腕,眸光閃動,是不容她掙脫的強硬。

    「但現在,這些都過去了,我能給你過上好日子了,功名利祿,潑天富貴,我什麼都有了,只差你了……」

    聲音在房中一字一句地響起,飽含了無盡灼熱的情感:「我沒有騙你,我從未變過心,只要你願意嫁給我,我就放過絕色坊所有人,包括謝塵!」

    (七)

    芊芊站在城樓上,大風烈烈,吹得她長髮飛揚,眼睛似進了沙粒,刺激得淚水簌簌而下。

    她看著那身白袍駕馬揚鞭,一路絕塵而去,頭也不回。

    耳邊是崔子鈺冷笑的聲音,甚至帶著些幸災樂禍的意味:「看見了嗎?這就是你千挑萬選的男人,生死關頭拋下你走了的男人。」

    他說,芊芊,這場賭注,你輸了。

    是的,這是他們打的一個賭,賭人心的可貴。

    當崔子鈺以絕色坊上下與謝塵來威脅芊芊時,芊芊狠狠啐了他一口,眸中是毫不遮掩的厭惡:「你口口聲聲說是為了我,其實不過是你自己的慾念作祟,像你這種自私卑鄙的小人,永遠無法明白人心的可貴。」

    她說,謝塵不同,和你這種人截然不同,和天底下所有薄情寡義的男人都不同。

    她說得那樣篤定,氣得崔子鈺惱羞成怒,拂袖而去。

    可當崔子鈺再來時,卻甩了一堆調查來的證據在她面前,冷笑道:「我卑鄙無恥?那姓謝的又高尚到哪裡去,你好好看看,他的真實身份是什麼?他接近你又是懷了怎樣的居心?截然不同?是啊,他當然與我不同,因為他從一開始,便只是為你宋家的秘方而來!」

    惡狠狠的話語中,她瞬間慘白了一張臉,顫著手翻向桌上的戶籍與信箋,不可置信。

    原來謝塵竟是紫雲山菩提老人的徒弟,那個在行內鼎鼎大名的老人,曾經的東穆皇室御用妝師,二十年前告老出宮後就不知所蹤,原來竟是隱居在了紫雲山。

    難怪謝塵手藝卓絕,調香制粉的本事一流,可為什麼每當她問他時,他都含糊其辭,不願告訴她師承何門何派?

    崔子鈺見芊芊搖頭不願相信的模樣,冷冷一哼,帶著殘忍的笑意開口,剝開了那隱藏在美好假象後的無情真相。

    宋家乃妝術世家,亂世中雖然沒落下去,家族衰敗,只餘芊芊一根獨苗,但那出神入化的手藝卻傳承了下來。

    行內有些見識的老一輩都知道,宋家有道秘方,製出來的胭脂晶瑩透亮,具有神效,傳說早年間在宮中風靡一時,專為後宮妃嬪所用,但後來不知怎麼,彼時的宋家先祖就不肯再製了,還將此道秘方封為禁術,嚴令宋家後代觸碰。

    後宮爭鬥紛亂,為了避禍,宋家人想方設法出了宮,隱於亂世中,那道秘方也隨之淹沒在歲月的長河中,漸漸成為鏡花水月,一個觸不可及的傳奇。

    菩提老人費盡心思,不知從哪打聽到宋家後人,也就是芊芊的下落,他派出自己的愛徒謝塵,要他接近芊芊,無論如何也要得到宋家的秘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