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16 節 芊芊

    就在那一天,她的相公死了,她的愛情也死了。

    生於承德十九年的明媚春天,死於承德二十二年的蕭索秋日。

    (一)

    很久以前,就有人對芊芊說過,你不該叫芊芊,你該叫錢錢,視財如命,一毛不拔的錢錢。

    說這話的是謝塵,彼時絕色坊的首席妝師,平時玩笑不羈,手藝卻是卓絕,又加之一身白袍,玉樹臨風,在坊裡一群姑娘間頗為顯目。

    那日萬里晴好,他忙裡偷閒,倚在櫃檯,對著埋頭記賬的芊芊嬉皮笑臉道:

    「老闆娘,當真不考慮給小的多漲點月薪?」

    芊芊眼皮都未抬一下,十指纖纖,算盤撥得人眼花繚亂,淡淡道:

    「你去梁都大街上打聽打聽,還有哪家開得起這樣高的酬勞,除了我絕色坊,就是前頭東街的紅袖館了,你若能豁得出去,依你這身皮囊去那混個一等小倌倒是不成問題的。」

    話一出,偌大的絕色坊頓時響起一片笑聲,謝塵也跟著笑,身子卻靠近芊芊,在她耳邊磨牙:「天下怕沒有比你還摳門的老闆娘了,真當改名叫宋錢錢。」

    兩人正調侃鬥嘴著,一個不速之客卻踏進了絕色坊的大門。

    芊芊一抬頭,臉上的笑意瞬間凝固,謝塵更是敏銳地察覺到她按著算盤的手顫了顫。

    來人是梁都首富洛家的大小姐與她的夫君——新科狀元崔子鈺。

    崔子鈺是陪夫人來挑選胭脂水粉的。

    絕色坊的名氣這樣大,才開張短短三月,便已迅速席捲梁都,成為京中達官貴族的首選。

    這場相遇無可避免,只是早晚問題,儘管在心中設想了無數遍,但芊芊的臉色還是在看到崔子鈺的那一刻,不可抑止地煞白起來。

    就像當初被他無情拋棄時的一樣。

    四目相接中,那張依舊俊秀的面容在看到芊芊後有一瞬間的慌亂,卻摟緊身旁嬌妻的細腰,一聲咳嗽,眸光幾個流轉間又極好地掩飾了過去。

    芊芊瞧得真切,心頭冷笑不已,眼眶一澀,卻是笑得哀涼。

    他們有多久沒見了?掐指算算,自從半年前他狠心寫下休書給她,然後頭也不回地奔向自己的前途後,他們似乎就再也沒有見過了。

    是的,半年前他們還是夫妻,還是說好一生一世相濡以沫,同甘共苦的夫妻。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書上寫得多好,世間最騙人的情話也不過如此。

    遙遙相對間,氣氛越發微妙,謝塵將一切盡收眼底,心底嘆息,面上卻不動聲色,到底迎上前露了笑準備開口。

    那洛小姐卻看也不看他,挽著崔子鈺徑直走到芊芊面前,笑得別有深意:

    「昨兒個才知道這絕色坊的主人竟是宋姑娘,我當一早就同崔郎來看看的,宋姑娘不愧是能人,當初要死要活地不肯放手,虧我還擔心你會尋短見,沒想到轉身就跟著來了梁都,還開了這麼大的妝坊,可見離了崔郎也不是活不下去嘛。」

    三言兩語已將來意挑得明明白白,怕是崔子鈺也矇在鼓裡,猝不及防地與芊芊碰面,硬著頭皮陪自家夫人上演了一出好戲。

    芊芊牙頭緊咬,望著洛小姐那刺眼的笑容,從不曾想過有人能無恥至斯,搶了別人的相公,還能以如此姿態前來炫耀嘲諷。

    卻就在一片劍拔弩張的氣氛中,芊芊還來不及開口,一隻手已經攬過她的纖腰,下巴抵住她頭頂,耳邊是男子含笑的聲音。

    「不好意思,得糾正夫人幾點了。」

    謝塵笑得光風霽月,昂首直視著洛小姐,也不去管眾人驚愕的神情,只不急不緩地開了口:

    「第一,來梁都芊芊是與我同行,並未跟著某些人不放;第二,我們情投意合,芊芊如今是不才在下的未婚妻,什麼崔郎李郎想必也抵不過她的謝郎;第三,人嘛,都有糊塗的時候,前塵往事她不願再提,我也只當說書先生的俗套故事一段,聽過後就忘了。」

    「最後,夫人大駕光臨絕色坊,在下想來想去,唯有坊中的長歡香配得上夫人,長長久久,歡香彌存,祝狀元郎與夫人永結同心,白首不離。」

    (二)

    芊芊最不願想起的記憶是半年前。

    那是承德二十二年的秋天,她跋山涉水來到梁都,到底不死心想向崔子鈺討個說法,卻只討來一紙休書,和洛家無情的掃地出門。

    她那時天真可笑,還抱有最後一絲希望,拉著崔子鈺的衣袖不肯撒手,苦苦哀求道:「子鈺,我們回家,我會努力賣胭脂,努力賺錢供你讀書考取功名的,我們回家好不好……」

    那個身子一顫,抬首卻望見倚在門邊看笑話的洛小姐,立刻眸光一厲,狠狠地甩開了她,「快滾吧,別平白髒了我洛家的大門!」

    她灰頭土臉地摔在地上,耳邊全是那句嫌惡的怒喝——快滾吧,別平白髒了我洛家的大門,別平白髒了我洛家的大門……

    洛家,是啊,那時的崔子鈺已是洛家的人了,頂著入贅洛家的名頭,榮華富貴享之不盡,仕途關節

    處處打通,參加會試後就將是搖身一變的新科狀元郎,一路扶搖直上,從此平步青雲,再不是小小城鎮裡,與她相守相依,清貧度日的那個教書先生了。

    風聲颯颯,帶著深秋的涼意,吹得她遍體生寒,她額上滲出冷汗,從地上一點點掙起,漆黑的眼眸直勾勾地望著崔子鈺,臉色煞白。

    她不哭也不鬧,就那樣看著他,看著那身華衣忍受不住,眸中波光閃動,似有千言萬語,卻終究什麼也沒說,轉身拂袖而去,挽過洛小姐,毅然決然地踏進了富貴堂,硃紅色的大門哐的一聲關上了。

    斬斷過往,不留餘地。

    她站在風中,站了許久許久,身影單薄得似一片落葉。

    她忽然想起,她嫁給他時,是幾年前的春天,春光明媚,她穿著大紅嫁衣,過小橋,穿山岡,滿心歡喜地踏進了一貧如洗的崔家。

    他父母早逝,這些年孑然一人,家中冷冷清清,直到她的到來,像帶來了春的生機,才給那間破瓦房增添了久違的溫暖氣息。

    書裡寫貧賤夫妻百事哀,她不信,拉著他淺笑盈盈,笑得滿懷憧憬:「相公,我開胭脂鋪好好賺錢,你也在家裡好好讀書,今年考不中明年考,總有一天你會高中狀元,騎著大白馬衣錦還鄉,我們會過上好日子的……」

    她沒日沒夜地操勞,在街市經營著一家小小的胭脂鋪,請不起人手,就把所有活兒攬過來一個人做。

    如此日復一日,終於有一次,她在為張員外家送香粉時,暈倒在了火辣辣的太陽底下。

    等到醒來時,她才知道她失去了什麼。

    他們的孩子沒了,那個悄悄降臨了三個月的孩子沒了,他趕來時就只看見一攤觸目驚心的血。

    他坐在床邊抱著她哭,哭得止都止不住,把什麼讀書人的斯文體統都扔一邊去了。

    他說是他沒用,沒有保護好她們娘倆,他不是男人,他是個廢物,枉讀了那麼多年的聖賢書……

    她聽得心如刀割,卻強忍住眼淚,喉頭哽咽地摟著他不住安慰:「沒事的沒事的,相公我們還會有第二個孩子,第三個孩子,我們會兒女繞膝,過上好日子的……」

    卻遲遲沒有等來第二個孩子,她身體一直養得不大好,太夫說她很難再有孕,知道消息後他一宿未睡,當天方既白時,她推開門,看見他披著衣裳坐在院中。

    灰濛濛的天色中,他眼下一圈烏青,俊秀的臉龐像一夜瘦削下去,憔悴不堪。

    她心疼地一個勁地數落他,一邊搓著他的手往嘴邊呵氣,他卻忽然將她一把拉入懷中,心貼著彼此,聲音嘶啞地響起:「芊芊,我不會負你,你相信我,我絕不會負你。」

    一遍又一遍的承諾不停迴盪在耳邊,彷彿還是昨天,一切歷歷在目。

    卻不過物是人非。

    她孤零零地站在偌大的洛府門前,傻傻地笑,像個瘋子,伸手捂住眼睛,只摸到穿過袖間的冷風,和那些從指縫間落下的淚水。

    就在那一天,她的相公死了,她的愛情也死了。

    生於承德十九年的明媚春天,死於承德二十二年的蕭索秋日。

    (三)

    芊芊遇見謝塵時,正是最狼狽落魄的時候。

    熱鬧的夜市間,人來人往,她坐在酒館門前,抱著個罈子,喝得酩酊大醉。

    眸中水光動人,臉上暈紅泛起,那別有一番風情的模樣,竟引來了幾個地痞流氓。

    他們拉扯她的衣裳,把她推攘到了無人的小巷,她驚恐地瞪大了眼,拼命掙扎,卻渾身軟綿綿的使不出力氣,就在危急關頭,謝塵從天而降,一身白袍猶如神祗,將她從昏暗的小巷中解救了出來。

    她趴在他背上,夜風吹過她的亂髮,她心跳如雷,後怕不已。

    謝塵不住安撫著她,她漸漸緩過了神,卻咬緊唇,開始大顆大顆地掉眼淚,無聲無息地就浸溼了謝塵的後背。

    他趕緊問她怎麼了,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她在最悽惶無助時找到了宣洩口,無數情感洶湧漫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相公死了,我相公死了,我相公死了……」

    不管謝塵怎麼問,她翻來覆去的就是這麼一句話,撕心裂肺得當真有如新寡。

    等到再次遇見謝塵,已是三個月後,她絕色坊開張的時候。

    那夜他為她找了家客棧,安頓好了後就匆匆告別,連名姓也未留下。

    這回再見,他竟是來應聘坊中妝師的,雪白的宣紙上,筆走游龍,墨香撲鼻,洋洋灑灑兩行字,寫得漂亮極了——

    又踏楊花過謝橋的謝,何處無塵埃的塵。

    他抬頭望向她,四目相接間笑得光風霽月,宛若故人重逢,他說:「謝塵,我叫謝塵,為紅顏絕色而來。」

    就這樣相識了,立於絕色坊的招牌下,外頭熙熙攘攘,卻彷彿與他們毫不相關,陽光灑下,兩兩相望間,他們的眸中只印刻著彼此的笑容。

    謝塵感嘆芊芊的好能耐,三月前還是無助的弱女子形象,三月

    後已成為梁都最大妝坊的老闆娘了。

    芊芊笑了笑,不置可否,漆黑的眼眸卻閃過一絲悵然。

    那走投無路下的孤注一擲,那豁出去的巨大代價,那些不能為人所道的秘密……

    此中艱辛,如魚飲水,百般滋味,到底只有自己知道。

    謝塵氣走了洛小姐後,芊芊破天荒地早早關了店鋪,提著兩壇酒,架了梯子,與謝塵月下對飲。

    她很久沒那麼暢快了,拍著謝塵的肩膀笑得前仰後翻:「你都沒看到他們出門時那臉色,和我炒得豬肝差不多了。」

    謝塵難得地沒有跟著開玩笑,只是望著芊芊笑,像要望到人心底去:「你歡喜就好。」

    芊芊搖著酒罈,眸中已帶了幾分醉意,嘴角含笑:「歡喜,我當然歡喜……」

    那笑看得謝塵搖頭暗歎,仰頭飲了一口烈酒,不由又想起芊芊上次喝醉時的場景。

    (四)

    那是崔子鈺高中狀元了,洛家鞭炮鑼鼓響個不停,向外宣佈喜訊,洛小姐與狀元郎擇日完婚,佳偶天成,恨不能全天下人都知道。

    那一日梁都熱鬧非凡,崔子鈺志得意滿地騎著高頭白馬,打絕色坊前路過,俊秀無雙的風姿不知迷倒了城中多少姑娘,他沉浸在喜悅間,壓根沒有注意到絕色坊二樓,倚欄而立的芊芊。

    謝塵站在芊芊身旁,看著她一分一分白下去的臉色,終於忍不住開口,欲拉她進去。

    「有什麼可看的,你若喜歡,趕明兒我也考個狀元回來,拱手送你,如何?」

    芊芊一動不動,任謝塵怎麼拉也沒反應,謝塵一聲嘆息,終是撒了手,白玉似的臉龐沐在陽光下,半明半暗。

    「不過是個負心漢,看了只會給自己添堵,世間繁華萬千,何必執著一木。」

    是夜,芊芊不顧謝塵的勸說,抱著酒罈喝得東倒西歪。

    她語無倫次地說著話,推開謝塵的攙扶,腳步踉踉蹌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