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9 節 秋漪雲

    少年將頭埋進了那柔軟的懷中,聲似夢囈,帶著孩子氣的哀求。

    左秋漪身子僵了僵後,說不出來的滋味湧上心頭,少年灼熱的氣息包裹著她,那是不同於他幼年時期的感覺,叫她心跳如雷,好半天才屏氣凝神,真正意識到,她懷中的少年,是真的長大了。

    黑暗中,她小心翼翼地撫過他的長髮,柔聲開口:

    「殿下……在害怕?」

    少年不答,只將頭又埋進了幾分,許久,才悶聲道:「告訴我,明天你會等我凱旋歸來,無論怎樣你都不會離開我,對嗎?」

    左秋漪怔了怔,還來不及出聲,已有柔軟的東西覆上了她的雙唇,輾轉深入,伴隨著滾燙的熱淚,叫她呼吸不過來。

    「你別走,你別走好不好……」

    她不知道,他心頭有多害怕,他怕大事一了,她就跟趙清持跑了,他怕明日萬一起事失敗,他身首異處,就再也見不到她了……

    也許這是他們的最後一面,有些東西如果再不說出口,就當真來不及了,至少讓她知曉他的心意,那麼即便黃泉碧落,他也再無遺憾了。

    (五)

    左秋漪在西園裡獨自等待。

    外頭早已亂作一團,刀劍悲鳴,只有她這裡固若金湯,守著層層疊疊的侍衛。

    她臉色蒼白,一顆心在風中七上八下,滿腦子都是況雲的身影。

    不是沒有察覺,但昨夜少年灼熱的情意仍叫她措手不及,

    她心亂如麻,只能含糊應下,安撫著他睡去,看著懷中人眼角的淚痕,她幾乎一夜無眠。

    如今等在西園裡,她才嚐到那種刻骨的害怕,從清晨等到黃昏,她渾身顫抖著,像熬了一輩子那麼長。

    終於,當暮色四合,如血的夕陽籠罩了整個西園時,那道俊挺的身影由遠至近,如風一樣奔向了她——

    一個鮮血淋漓的人頭被隨手一拋,咕嚕嚕地滾到一邊。

    淚水奪眶而出,回過神時,左秋漪已被況雲抱起,又哭又笑地轉起了圈:「我成功了,我成功了!」

    少年已比她高出許多,一襲戎裝血漬斑斑,有力的臂膀緊緊摟著她,像是一生一世也不會鬆開。

    緊跟而來的趙清持停在門邊,瞳孔驟縮,看著這一幕心頭一緊。

    不知從哪裡傳來的花香,沖淡了風中的血腥氣,帶來一片安詳的美好。

    這一年,況雲十五歲,左秋漪二十五歲,趙清持二十九歲。

    新皇登基,舉國歡慶。

    十年囚禁生涯恍如夢一場,昔時羸弱孩童,搖身一變,成了東穆的少年天子。

    但當宴席上,按功一一行賞時,趙清持的一句:「臣別無所求,只求陛下賜婚臣與秋漪姑娘。」

    卻叫這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天子愣住了,漫天煙花下,眾目睽睽中,況雲一時間竟找不到拒絕的理由。

    他下意識地就去看左秋漪,但那道纖秀身影卻低下了頭,如夜風中一朵幽曇。

    宴席上被敷衍過去的趙清持,對況雲「再過幾年」的說辭並無太大反應,彷彿早就料到是這個結果,他只深深看了一眼況雲,一隻手在案几下緊緊握住了腰間劍。

    事實證明,人被逼至絕境,總會想著孤注一擲。

    當年被囚西園的況雲會,如今久候無期的趙清持同樣也會。

    他單槍匹馬,直接去見了太后,也不知和太后說了些什麼,竟求得太后賜婚,趁況雲還在睡夢中時,連夜就駕著馬車帶左秋漪出了城。

    直到坐在顛簸的馬車裡時,左秋漪的身子仍顫得厲害,她知道自己欠了趙清持太多,無論怎樣都該還了,可如今星夜下私奔,她腦海裡竟剋制不住,全是況雲那張少年意氣的臉。

    她看著他長大,陪了他十五年,朝夕相處間,早有什麼融入彼此的骨髓,註定一輩子不可分割……

    很多東西她不會去說,但她心中明白,她比他大十歲,即使他不介意,但她也是不願去拖累他的,他的人生還那樣長,他應當配上更好的女子,等日子久了,他對她一時的迷戀就會漸漸消散了,她會在遙遠的地方祝福他……

    眸中有水霧升起,左秋漪伸手去撫,只摸到一手的淚。

    她從窗口往外看去,看著身後越來越遠的都城,心中悲愴莫名,卻只能留下最後一句,輕輕飄蕩在風中的一句——

    「再見了,我的陛下。」

    (六)

    況雲率兵趕到城郊時,只看到一地鮮血,趙清持以一人一劍的姿態,獨挑一群殺手。

    等況雲將趙清持救下時,他已經奄奄一息,左秋漪跌跌撞撞地躍下馬車,撲到他身旁,淚如雨下:「趙大哥,趙大哥……」

    趙清持俊秀的臉龐滿是血汙,他艱難地抬起手想去安慰左秋漪,卻只無力地觸到了左秋漪隨身攜帶的那塊玉。

    「這還是十年前……我在樹下送給你的,原來,原來都這麼多年了,可惜,我還是等不到你啊……」

    趙清持眸光漸漸渙散,虛弱的語氣中飽含遺憾,左秋漪一下哭得更厲害了,「不,不!」她抓住趙清持的手貼在臉上,泣不成聲:「趙大哥,我現在就嫁給你,天地為證,我們現在就成親!」

    沒有紅燭,沒有喜服,左秋漪抱緊趙清持,對著皓月長空就地三拜,直到趙清持含笑嚥了氣,她仍抱著他的屍體不願撒手,淚流不止的模樣叫況雲心如刀割,咬咬牙,不得已一記手刀擊昏了她。

    那群殺手是三皇子豢養的死士,因趙清持做了內應,他們此次專為尋仇而來。

    當況雲將調查出來的結果告訴左秋漪時,她正在跪在趙清持的靈堂前。

    外頭下著大雨,昏天暗地,蕭索得叫人心慌。

    「是我對不起他,是我害死了他……」彷彿失了神般,眼淚順著臉頰淌下,那道纖秀的背影微顫著,看得況雲閉上了雙眸,心如針扎。

    左秋漪以未亡人自居,為趙清持守了一年孝。

    她被強留在宮中,況雲天天都來看她,各種勸說無果後,況雲終是忍不住怒道;「你就打算這樣為他守一輩子嗎?你明明,明明……」

    不喜歡他!

    後面半句依舊是沒能說出來,房中靜了許久後,左秋漪忽然幽幽開口:「我今年二十六了。」

    況雲一怔,卻聽左秋漪接著道:「陛下風華正茂,而我……已經很老了。」

    聲音在房中久久地迴盪,透著難言的滄桑,況雲在瞬間明白了過來,繞到左秋漪身前,很輕很輕地捧起她的臉。

    兩人四目相接,鼻息以對,彷彿光陰在逆轉,今夕何夕,不辨流年。

    「我會證明給你看的。」

    況雲再來時,額頭都磕破了,正流著血,人卻是欣喜萬分。

    他激動地拉住左秋漪,他說,他在太后寢宮外磕了半宿,終於求得了太后一個答允,天下之大,沒有人能再阻止他們了……

    左秋漪正手忙腳亂地為況雲止血,聽著聽著,卻忽然埋下了頭,潸然淚下。

    況雲慌了,一把抱住左秋漪,語無倫次:「你別哭啊,朕以前就說過,朕以後一定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的,朕沒騙你,你就讓朕,讓朕照顧你吧……」

    左秋漪搖搖頭,望向況雲,伸手輕輕觸向他的額角,「我只是難過,這麼好看的一張臉,若是日後留了下疤,可怎麼辦?」

    聲音細細柔柔的,卻叫況雲瞬間恍然過來,一聲興奮的尖叫,抱起左秋漪就轉起了圈,笑聲飄出窗外,飄得很遠很遠……

    就在這一年,初登大位的少年帝王,冒天下之大不韙,娶了一個比自己大十歲的寡婦,封號左貴妃,獨寵後宮。

    (七)

    新婚夜時,當掀開蓋頭,見到了眉目如畫的左秋漪後,況雲一下屏住了呼吸,心跳如雷。

    他的吻似蝴蝶撲翅般落下,輕柔地像在呵護一個夢,而這也的確,是他盼了好久的一個夢。

    紅燭搖曳間,兩人身影交疊,少年的呢喃縈繞其中:「好不容易,好不容易……」

    只有他清楚,這份來之不易,是歷經了多少坎坷才最終換得的,沒有人會比他更珍惜。

    冊封不久後,宮中上下就都知道,那個飽受爭議的左貴妃,是當今聖上最愛的女人。

    因太后壓著,況雲雖無法立左秋漪為後,但卻也沒立後宮任何一個女人為後。

    日子如流水般淌過,轉眼又是兩年過去,當左貴妃有孕的消息傳來時,況雲連朝服都來不及換下,激動地徑直朝寢宮走去。

    他在梨花紛飛的樹下看到了左秋漪,她正躺在搖椅上,閉目小憩,如一幅靜好的山水畫。

    況雲輕輕走上前,屏退左右,將頭埋在了左秋漪的腹部,小心翼翼地聽著,眸中笑意盎然。

    左秋漪是在況雲的親吻中醒來的,睜開眼,少年獨有的氣息,星星點點,與漫天紛飛的梨花一樣溫柔,他們相視而笑。

    「朕會給你,和我們的孩子……最好的一切。」

    所謂世間最幸福的事情,莫過如此吧。

    那時的左秋漪靠在況雲胸口,唇角微揚,還沒有想過後面會發生什麼事情。

    有句話叫樹大招風,或者說,是她把後宮想得太簡單了,左秋漪和況雲的第一個孩子——

    沒能撐過四個月!

    是宮中李美人送去的一碗紅棗湯,左秋漪與她交好,不疑有他,誰知喝了的當夜就流產了,鬧得沸沸揚揚,滿宮譁然。

    李美人被抓住時正在梳妝,對著鏡子痴痴笑,彷彿早有預料,對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

    左秋漪悲痛欲絕,在況雲懷中差點哭得背不過氣來,她身子剛好點,就在況雲的陪同下去了一趟大牢,臉色蒼白地問李美人:「為什麼?」

    李美人卻笑得尖銳:「我才是應該恨的那個人!」

    她幾近癲狂:「你知道我為什麼喜歡去你那嗎?因為只有在你那,我才有機會能見到皇上一面,你知道……我有多恨麼!」

    直到離開地牢後,那些話還久久盤旋在左秋漪耳畔,她大口地呼吸著外頭的新鮮空氣,她從不知道自己身處的後宮,原來是這樣的可怕與絕望。

    而她又是這樣的幸運與不幸,幸也由他,不幸也由他。

    況雲緊緊摟著左秋漪,身子微不可察地顫著,似乎生怕一鬆手,她就消失不見了。

    「沒關係,沒關係,我們還會有其他的孩子……」

    可上天從不是仁慈的,當太醫診斷出,因左秋漪曾在雪地裡摔斷過腿,留下了病根,此次流產身體又受到極大的傷害,以後恐怕再難有孕時,左秋漪的世界幾乎轟然坍塌。

    她咬緊牙,在況雲懷中默默淚流,況雲慌了,再顧不上帝王威嚴:「哭出來吧,哭出來就會好受一些……」

    但左秋漪就是不哭出聲,她悶著,悶在心底懲罰自己。

    她覺得冥冥中自有天意,是因為自己「背叛」了趙清持,捨不得離開況雲,這是老天爺對她的懲罰,她怨不得別人。

    她甚至在極度的悲痛中,存有一絲慶幸,慶幸這懲罰是在自己身上。

    這些年流言蜚語從不曾止過,太后更是憂心忡忡,對她的厭惡從不加掩飾,無論況雲怎樣寵愛她,她的年齡和身份都是翻不過去的篇章。

    有人私下笑話,有人不解嘆息。

    他們是不般配的,從況雲冒天下之大不韙,娶她的那天起,她就知道。

    但她既然選擇了,她便不後悔,縱使千萬個不該不配,她也一一受了。

    因為如魚飲水,冷暖自知。

    因為她,是真的……放不下他了。

    (八)

    在寢宮將養了幾個月後,左秋漪終於漸漸恢復過來,她在清明節那天,去了趙清持的墳前。

    坐在墳頭,她輕撫著趙清持曾送給她的玉佩,閒話家常般,說到最後,她紅了雙眼,她說:「趙大哥,也許你會怪我,但我是真的……想和他好好過日子。」

    鄭重地摘下玉佩,埋進了黃土裡,左秋漪離開時,如釋重負。

    卻有一道人影,在前頭一閃而過,熟悉莫名,左秋漪來不及多想,一聲叫住了那人。

    回到宮中後,左秋漪似乎有些疲倦,況雲和她說話,她也聽得心不在焉,經常一個人望著窗外發呆,不知在想些什麼。

    直到有一天,況雲小心翼翼地向她提到:「夕和宮的蘇貴人有了,聽說已經二月有餘……」

    他怕她敏感多想,索性先說出來,是太后一直在催促,他不得已才……

    但這一回,左秋漪卻打斷了況雲,那雙素來溫柔如水的眼眸望著他,定定的,許久才不見一絲情緒地道:「我不喜歡。」

    左貴妃一句「不喜歡」,底下人立刻心領神會地去「辦差」,蘇貴人的孩子當夜就沒了。

    蘇貴人鬧得呼天搶地,鬧到況雲跟前,況雲卻只嘆了口氣,揮揮手:「算了。」

    他總覺得是自己的錯,不該那麼快地讓別人懷上孩子,刺激到她,他對她千百次的發誓,即使她終身無法生育,他也愛她如初,他想,假以時日,她一定能慢慢走出來……

    但況雲錯了,從那以後的左秋漪不僅沒有走出來,反而「變本加厲」,用太后盛怒的話來說,就是——

    恃寵行兇,肆無忌憚地殘害龍裔!

    的確,左秋漪像變了個人似的,溫柔的笑容沒了,取而代之的是寒冰般的目光,那目光叫況雲看得害怕,彷彿一眼就能看到人的心底。

    左貴妃的名聲在宮裡宮外開始傳開了,那個從前總是淡淡淺笑,好脾氣的溫柔女子,像是一夜之間,徹底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