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9 節 秋漪雲

    左秋漪自願請命,進入西園服侍被廢的小太子時,一個十五歲,一個五歲。

    滿園蕭瑟中,小太子況雲坐在臺階上,伶仃的背影倍顯單薄。

    他一見到左秋漪眼圈就紅了,想哭卻又不願哭出來,反而吸了吸鼻子,冷冷道:

    「你來做什麼?我不要你服侍,你快走!」

    聲音依舊稚氣而熟悉,左秋漪一聽便明白況雲的用意,強壓下心頭酸楚,作勢轉身:「那奴婢當真走了?真的走了……」

    果然,腳步還未邁出,那個小人兒便猛地站起,一把撲入她懷中,淚水奪眶而出:

    「秋漪姐姐,我父皇死了!」

    悲慟至極的泣聲裡,左秋漪緊緊摟住況雲,哽聲道:「奴婢知道,奴婢都知道,太子受苦了……」

    景陽二十七年,九王爺兵臨城下,奪朝篡位,殺允帝,囚太子,一番風雲變幻後,東穆江山就此易主。

    一切開始得那樣快,又結束得那樣快,快到太子況雲還沒反應過來時,人已經被軟禁在了西園。

    一夕之間,從雲端跌入塵土裡,所幸他的皇奶奶,九王爺的生母極力保他,九王爺目的達到,也不願再擔個殘殺幼侄的惡名,便留了他一命,卻是生不如死。

    西園的日子艱苦蕭瑟,若不是左秋漪的到來,恐怕才五歲的況雲無人照料,根本熬不過一季寒冬。

    況雲可以說是左秋漪一手養大的,從他出生起她就陪在他身邊,宮破時他們失散,左秋漪被御前侍衛趙清持救走了,一直藏在趙府,大局定下後,她毅然決定入宮陪伴況雲,趙清持問她:

    「你想清楚了嗎?一旦踏入那個園子,你知道接下來的路會是什麼,你就一點……也未想過我嗎?」

    趙府樹下,年輕俊秀的新帝侍衛顫聲開口,終是拉住了左秋漪的衣袖,眸含悽色。

    有風拂過他們的髮梢,左秋漪垂首不語,許久,才呢喃道:

    「他還太小……離不開我。」

    輕輕的一句話,讓趙清持的手一點點鬆開了,他眼神有些哀傷:「我明白了,我這就去安排……」

    他早該料到,她不會拋下況雲,卻總心存萬分之一的奢望,奢望她能選擇一次他。

    他們是在宮裡的瀾湖邊相識的,那時太子貪玩不慎跌入湖中,水性不好的左秋漪捨身去救,將太子推上岸後,自己卻漸漸沉下,他正巧帶人巡邏經過,聽到太子的哭喊聲,想也未想地躍入湖中,將左秋漪救了上來。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她,渾身溼漉漉的,臉色蒼白,還沒咳幾口水,便趕緊摟住一旁哭泣的太子,柔聲安撫。

    他看著她,明明極瘦弱的模樣,卻讓人覺得有種溫柔到不可牴觸的力量。

    左、秋、漪,他輕念著,從此便上了心。

    一次次在宮中「偶遇」,一次次看她含羞帶笑,一次次聽她哼著歌謠哄太子……

    他們的關係愈發熟稔,亦有些若有若無的情愫縈繞著,但每每想和她單獨相處會兒,太子總會黏得跟牛皮糖似,只叫他哭笑不得,恨不能太子一夜長大,「放過」他心愛的姑娘。

    但如今,卻是他要先放她走了。

    臨別前,趙清持送了一枚玉佩給左秋漪,他說:「我等你,無論多久我都等。」

    玉佩的含義不言而喻,左秋漪感動並內疚著,摩挲了玉佩半晌,才輕聲道:「趙大哥,你是個好人。」

    (二)

    此後的兩年裡,左秋漪和況雲相枕而眠,相依為命,日子雖然艱難,卻也相安無事。

    直到那年冬天,三皇子帶人闖入西園時——

    他是新帝最寵愛的兒子,也是傳說中未來的儲君,比況雲大上六歲,性子囂張跋扈,遺傳了他父親的心狠手辣。

    他早就想斬草除根,奈何有太后壓著,好不容易這次皇上陪同太后出宮祈福,況雲沒了皇奶奶的庇佑,叫他有機可乘,直接帶去了狩獵場。

    說是狩獵,其實不過是變相的殺機,三皇子跨於馬上,笑得陰狠:

    「別說三哥不帶你玩,給你和你的婢女一炷香的時間,你們現在開始跑,若不小心被抓住了,就休怪三哥拿你們當獵物對待了。」

    左秋漪心跳如雷,這哪裡是玩,分明就是殘忍的「殺人遊戲」!

    滿堂鬨笑間,況雲漲紅了臉,捏緊拳頭,卻是伸手去推左秋漪:「跟她沒關係,你放她走!」

    三皇子輕蔑一笑,一揮手:「點香。」

    左秋漪一個激靈,背起況雲扭頭就跑,一邊在雪地裡沒命地狂奔,一邊喘聲安撫況雲:「趙大哥已經去通知太后了,咱們能拖多久就拖多久。」

    她跑啊跑,長裙勾破了都沒有發現,天地間白茫茫的一片,冷風刺骨,背上卻忽然一陣溼熱,左秋漪身子一顫,這才察覺到,一直沉默的況雲埋在她的脖頸裡,無聲無息地哭了。

    才七歲的孩童透著不與年齡相符的狠勁,在風雪裡咬牙淚流:「我不會忘記今天的,絕不會……」

    他多想快點長大

    ,長大到能夠不再受人欺辱,能夠奪回屬於自己的東西,能夠……保護他想保護的人。

    太后的匆忙回宮才制止了這場鬧劇,雪地裡卻尋不到兩人的身影了,幾番逼問下,三皇子才不情不願地開口:「孫兒還沒來得及追上呢,只遠遠瞧見他們滾下了山崖。」

    事實上,不是沒來得及,而是團團包圍,是步步緊逼,直接將人逼墜了崖。

    趙清持一聽到消息就懵了,幾乎都要站不穩了。

    他立下率人在崖下開始搜救,整整找了兩天兩夜,才在一處石洞裡發現了左秋漪和況雲。

    他們依偎著彼此,昏迷中相互取暖,左秋漪的長裙上血漬斑斑,觸目驚心。

    長在崖底的一顆歪脖子樹救了他們一命,卻讓護著況雲的左秋漪摔斷了一條腿,若是趙清持再晚點來,那條腿就接不上了。

    失而復得的趙清持再顧不上許多,抱住左秋漪又哭又笑,全無平日半點沉穩。

    角落裡的況雲看著這一幕,並未為獲救而感到欣喜,眸光反而倏然冷了下來。

    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

    回到西園後,左秋漪養了三個月,直養到春暖花開,身子才算基本恢復過來。

    這段日子裡,趙清持得到了太后的特許,常常來園中看左秋漪,為她和況雲帶去各種所需。

    況雲從前就不喜歡趙清持,如今更加,尤其是有一次聽到他對左秋漪說:「等這次傷養好了,你就跟我走,好不好?」

    他當時躲在暗處,整顆心都被揪起來了,只聽到那邊沉默了許久,才終是輕輕道:「他……還太小。」

    瞬間鬆了口氣的同時,卻又有一股悲涼湧上他的心頭,如果因為年幼能留住秋漪姐姐,那麼……他還該不該長大?

    想不出這個問題的況雲,將所有憤恨指向了趙清持,在他看來,想帶走左秋漪的趙清持就是罪魁禍首。

    所以,那天當趙清持看見榻上的況雲,委婉提出他該與左秋漪分房而睡,以此避嫌時,況雲冷冷一哼,望向窗外正在晾衣裳的左秋漪。

    「她不會跟你走的,她是我的。」

    如果說這句話趙清持還能當作童言無忌,置之一笑,那麼況雲接下來的一句話,卻叫他臉色大變,幾乎是一下拔出了腰間劍。

    (三)

    左秋漪聽到聲響奔進來時,劍影一閃,房中那張不大的床已經一分為二,況雲被劍氣震在了地上,墨髮薄唇,素衣單薄,卻沒有生氣,反而得意地望著怒不可遏的趙清持。

    「我會叫人再送兩張過來。」

    趙清持收劍轉身,不去回答左秋漪的追問,徑直出了房門。

    直到很多年後,趙清持求太后賜婚,駕著馬車連夜帶走左秋漪時,才後怕地告訴她,那一天況雲昂首目視他,幾近挑釁地說了怎樣一句話。

    「即便是我與她睡一輩子,你又能怎樣?」

    丞相元昭的秘密造訪,已經是五年後了。

    十二歲的況雲正襟危坐,毫不意外,只禮節周到地為元昭倒了杯茶,舉止從容,眉目間又隱顯霸氣,那番風華,連閱人無數的元昭也要怔上一怔,而後若有所思,更加堅定了心中某個打算。

    左秋漪站在況雲身後,只聽到少年慢條斯理地開口,唇邊帶笑。

    「雲待元相已久,早聞叔父病重,此番元相是為儲君之事而來罷。」

    左秋漪一顫,她知道,這就是況雲對她說的機會。

    也許他們……真的要離開這了。

    這五年裡,趙清持從沒放棄過,左秋漪頭三年都以況雲尚幼拒了,到了第四年,她心中內疚愈深,半推半就的竟是要答應了,卻不想還未來得及向況雲開口,況雲就忽然病倒了。

    這一病就病了大半年,身子始終不見好,左秋漪如何能放心走?

    她衣不解帶地照顧著況雲,即使最後趙清持衝進屋,忍無可忍地想拉走她:「他明明就是故意的!」

    她也是以指貼唇,輕噓了一聲:「別吵醒了他,我們出去說,趙大哥……是我對不住你。」

    而左秋漪不知道,彼時「病中昏睡」的況雲,在他們掩門出去後,睜開了漆黑的一雙眼,在聽到趙清持氣急敗壞地離去後,緩緩揚起了嘴角。

    「病」到最後裝不下去了,況雲索性拉住左秋漪問:「你喜歡他嗎?」

    左秋漪一怔,不敢直視況雲的灼灼目光,垂首輕嘆:「他一直在等我。」

    「我是問你喜歡他嗎?」

    「他……他待我很好。」

    況雲急了:「難道我待你就不好嗎?」

    左秋漪啞然失笑,下意識地伸手就去撫況雲的頭頂,彷彿這孩子說了什麼傻話般:「不一樣的,殿下……」

    被廢這麼多年,只有左秋漪仍稱呼況雲「殿下」,平時不覺如何,此時聽來況雲只覺委屈不已,一下似炸了毛的貓樣,破天荒地衝左秋漪發了火:「別叫我殿下!」

    你為什麼,為什麼就能叫他「趙大哥」!

    後面半句終是沒能吼出來,況雲在左秋漪錯愕的目光中,猛地鑽進了被中,小貓樣彆扭地生悶氣,任左秋漪怎樣哄都不肯再出來,倒是左秋漪作勢要走時,一隻手閃電般抽出被窩抓住她。

    房中霎時靜了下來,許久,少年才在被中悶聲悶氣道:「你別走,你再給我幾年,我保證,我們很快就能離開這的,你相信我……」

    月光透過窗欞灑進,就在這個風輕雲淡的夜晚,左秋漪得到了況雲信誓旦旦的保證,卻也終於敏感察覺到,有什麼……不一樣了。

    (四)

    一番私會後,況雲與元相這便開始謀劃。

    只因三皇子殘酷嗜殺,斷不適合當儲君,元相與朝中幾位重臣相商,又私下取得太后的支持,思前想後做出了「光復正統」的決定——

    扶持況氏嫡孫,前太子況云為帝!

    如今夷帝病重,恐怕拖不了幾年,他們剛好趁機培養勢力,暗中聯絡前朝舊臣,定下週密計劃,只待那一天的到來。

    他朝駕崩之日,便是起兵之時!

    況雲躊躇滿志,多年囚禁生涯彷彿看見了曙光,然這一環扣一環中,還需一個心腹之人,潛伏在夷帝身邊,充當內應。

    當又一個深夜,元相造訪,於燈燭下將此提出時,況雲愣了愣,腦海中鬼使神差地蹦出一個名字。

    他望了一眼左秋漪,又看向元相,終是抿了抿唇,沉吟開口:「我倒有一人可用。」

    「誰?」

    「御前侍衛,趙、清、持。」

    話音一落,況雲身後的左秋漪顫了顫,赫然抬頭。

    月下庭前,風吹雲動。

    趙清持凝視了左秋漪許久,一聲嘆息:「你為了他當真是不惜一切呀……」

    他深吸了口氣,按住左秋漪的肩頭:「如果這是你想要的……我答應。」

    「但你也得答應我一件事,你為他做的已經夠多了,等此事一了結,我便帶你走,好不好?」

    左秋漪眨了眨眼,並不回答,只是任趙清持擁入了懷中,怔怔地望向虛空。

    彼時他們都不知道,暗處長廊上,一道人影靜靜地望著這一幕,少年緊緊握住雙手,一拳捶在了柱子上。

    等,他只有等。

    等自己長大,等起兵奪回江山,等……將她牢牢拴在身邊的一天。

    在一邊暗中籌劃間,夷帝的病漸入膏肓,在艱難地拖過了三年後,終於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表面平靜的東穆皇朝,內裡早已波濤洶湧,彷彿一觸即發,元相帶著抑制不住的興奮連夜趕到了西園——

    宮牆之內的風,終是要起了。

    送走元相後,況雲在昏暗的房中,擦拭起了一把劍,寒光映著他狠厲的眉眼。

    明天,他將率兵一舉攻入大殿,殺他個措手不及,並用這把劍,在夷帝靈前,當著文武百官的面,親手砍下三皇子的人頭!

    然後元相與太后將站出,宣讀一份「遺詔」,一份由趙清持替換出來,傳位於況雲的「遺詔」。

    一切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興起,在三皇子一黨還來不及反應時,便徹底地塵埃落定。

    當夜,一直睡不著的況雲,悄悄摸進了左秋漪的房間,在她床前站了許久,直到左秋漪驚醒過來,顫聲喚了句:「殿下?」

    黑暗中的況雲這才輕噓一聲,如只小貓般,鑽進了左秋漪的被窩中,不由分說地摟住了她的腰。

    「我今晚和你睡好不好,就像以前一樣,我保證不亂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