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百八十章遼東虎

    徐鳳年當時斬殺北莽真龍,境界大跌,如果可以,何嘗願意親自涉險跑去葫蘆口外?可是北涼鐵騎不同於其它邊陲兵馬,整個天下都知道這些鐵騎姓徐,北涼邊軍也是這般認知,可是徐鳳年世襲罔替了王爵,真要讓三十萬鐵甲心服口服,何其艱辛?軍伍與江湖是兩個世界,不是他徐鳳年成了世間屈指可數的武道宗師,就擁有了對千軍萬馬頤指氣使的本錢,徐驍當年不過是勉強小宗師的武道境界,為何獨獨只有他能夠服眾?為何顧劍棠是天下第一的刀法宗師,可他的心腹蔡楠領著麾下數萬大軍見著了披甲持矛的徐驍,不惜冒著身敗名裂的風險,冒著在離陽文臣心中不堪大用的風險,仍是心悅臣服地向徐驍跪下行禮,掉過頭來請徐驍校閱大軍?理由很簡單,徐驍單槍匹馬殺不得多少人,但是自徐驍虎出遼東後,屠掉了多少座大城?坑殺了多少萬降卒?武人不是文人士子,沒有什麼“不義春秋、中原陸沉”的多愁善感,任由你是那些亡國後再度為趙家披甲的將士,仇恨之餘,內心深處對徐驍也會有不可言說的敬服。

    徐鳳年又何嘗不知道那小爛陀的轉經筒未必能夠轉動,可他依然得老老實實站在這裡內心糾結。

    太-安城那張雕龍大椅,誰都能坐,他徐鳳年不能坐。清涼山那張虎皮大椅,誰都不能坐,只有他徐鳳年能坐。這甚至不是徐鳳年武道境界超凡入聖高至天人就可以改變的。人活一世,必有牽掛,極難做成那自了漢。很少說得出漂亮大道理的徐驍,曾經說過人來世上走這一遭,就是吃苦頭還債來的,還完了債,臨了之時,若是家有節餘,那就已是一個男人天大的能耐了。以前徐鳳年總是對此感觸不深,只是後來當他在陵州看到那些將種門庭的跋扈行事後,心痛之餘其實也有心安,瞧瞧,這就是當初跟著徐驍一起打天下的傢伙們的子孫後代,徐驍這輩子始終沒有愧對你們父輩的捨生忘死,所以你們才有今天的享福!哪怕在北涼這等貧瘠邊陲,徐驍還是讓你們卸甲後在陵州這塞外江南過上了不輸中原的太平遮奢日子。徐鳳年對鍾洪武的恨,真正的殺意,不在那位懷化大將軍瞧不起他這個二世祖,而在於把離開邊關作威作福視為天經地義的鐘洪武,禍害得連帶整個陵州將種都忘記了徐驍的良苦用心。

    站在窗口,看著樓外繁華街道,徐鳳年自嘲道:“運去英雄不自由嗎?”

    一陣敲門聲響起,是酒樓夥計來問他要不要點些吃食,若不是嫌麻煩不願去樓下,酒樓可以送來屋內,夥計還直白詢問需不需要額外吃些極富方言特色的“餐外餐”,說不但有草原烈馬,連那會彈小曲兒的江南瘦馬也不缺,就是價錢貴些,一次得二十兩銀子,至於之後能否過夜以及價錢高低就看客官的本事了。徐鳳年都笑著婉拒了,只要了一份晚飯吃食,那夥計一看不像是肥腴的貨色,當場就翻了個白眼,悻悻然走了,埋怨著那個暫時還未出城等好消息的車伕眼力勁也太差了,找來這麼一頭滿身瘦肉沒幾兩的兩腳羊,這能有幾個銅錢的分潤?

    之後徐鳳年吃著下了蒙汗藥的菜餚,來端回食盒碗筷的酒樓夥計磨蹭了半天,也沒等到徐鳳年一頭撞在桌子上,就知道遇上了扎手的點子,這在他們這類開了很多年頭的黑店也不算多稀罕的事兒,既然軟的不行,那就來硬的,酒樓自有一兩位雙手染血的鎮店之寶,如果真遇上了軟硬不吃的能人,那就認栽,能夠紮根西域的漢子,在這種事情上格外豪爽,拉得下臉,假使萬一給人踩在了地上,自己同樣也撿得起來。很快就有一位身材魁梧臉上有疤的中年漢子推門而入,四五個喜好湊熱鬧的酒樓夥計就聚在走廊拐角處,在那裡做莊的坐莊下-注的下-注,賭那個俊哥兒到底能熬多久,有個賭性重的好像是輸了好多次,這次搏個大的,一口氣用所有碎銀子押注那年輕公子哥能安然無恙,坐莊的正是先前去房內送吃食的夥計,笑納了那三四兩銀子,嘴巴咧得都合不攏了。不料銀子還沒捂熱,就要倒貼回去七八兩,竟是在外城都小有名氣的酒樓盧爺才進去就走出了,坐莊的酒樓夥計頓時扯住這位大爺的袖子,苦兮兮問道:“盧爺你莫不是相中了那俊哥兒的皮囊,才給人家放水了?小的這可是要小半年白忙活了。”

    那滿身積年匪氣之中又殘留有幾分軍伍銳士氣焰的漢子,聞言後就是勃然大怒,一腳把這個火上澆油的兔崽子踹得整個人撞在廊壁上,所幸用上了點巧勁,不過也要那店夥計一陣好受,半跪在地上跟上岸魚一般大口喘氣,說不出一個字來。漢子壓低聲音怒道:“放你孃的水,你老孃要是在屋子裡,老子能讓她十天半個月下不了床!”

    那酒樓夥計哪裡敢反駁什麼,忍著吃痛小聲呻吟著,比起那一腳,這類髒言葷話反倒是輕得不能再輕了,在西域這點算得了什麼?連下酒菜都稱不上而已。哪怕是他們這些二三十歲在這座城裡土生土長的市井底層角色,也或多或少知道些內幕,早個二十年,多少流難至此的男女,實在是沒法子憑本事活下去了,不知有多少金枝玉葉就在光線昏暗的私窯裡“待客”了,而給她們把門望風招徠生意的男子,說不定就是她們的爹,甚至是當家的男人。所以如今好些上了歲數的老漢,如今曬著日頭等死的時候,總喜歡拿捏著架勢對他們這些年輕人來上大同小異的這麼一段,“你們這些年輕後生呀,可真是生晚了時候,咱們正值龍精虎猛的歲數,就遇上了好年歲,那些從東邊來的娘子,不論是十幾二十多歲的,便是三十好幾四十歲的,也比你們如今街上瞧見的女子都要水靈太多太多了,她們的皮膚啊,摸著就真跟上等綢緞似的,雖說她們總扭扭捏捏,喜歡讓人熄了油燈再做那事兒,否則就要加錢,但這也不算啥個事,因為等你真壓上了她們的身子,就曉得那份快活嘍,這等豔福,你們這幫兔崽子啊是甭去唸想了。”那漢子沒有搭理這幫眼窩子淺到裝不下半碗水的年輕無賴,徑直離開,就算離遠了那間屋子,仍是心有餘悸,他有句話沒那臉皮說出口,當他跨過門檻的時候,僅僅是給那人瞥了一眼,差點就邁不開步子,若非那人笑了笑,沒有繼續“刁難”,他就已經打起退堂鼓高高豎起降旗了,可當他好似吃足吃奶的力氣向前走出七八步,已是汗流浹背,好歹也是刀口舔血小二十年的亡命好漢,卻根本就不敢坐下,只是輕輕抱拳,說了句叨擾公子,等到那公子點頭一笑,他這才有那精氣神去挪步轉身,否則恐怕就要跟一根木頭那樣在那兒杵著等死了。

    這漢子站在二樓樓梯口停住身形,越想越納悶,他盧大義年紀輕輕就已是春秋某個亡國的一條軍中好漢,這麼多年身手把式都沒有丟掉,甚至到了這座古代西域都護府,還靠著際遇跟在此隱姓埋名的江湖前輩學了好些獨門絕學,多少次趟在血水裡的驚險廝殺,如今更是摸著了小宗師的門檻,在好事者排出的外城二十人高手榜上雖說敬陪末座,名次不咋樣,可好歹是上了榜的人物,難不成真如那個垂垂老矣的師父所說,西域這地兒閉門造車出來的所謂高手,成色太差?比起中原正統江湖差了十萬八千里?盧大義十九歲就跟隨恩主逃亡到了西域,以往又是軍中銳士,對故國故鄉早也淡了心思,至於那離陽王朝的江湖,更是從未涉入,總覺得這座城市就算是西域的國都了,能夠在這裡出人頭地,打拼出一番事業,比起中原高手就算遜色,也差得不多,堅信內城高高在上的十大高手,就算不是所有人都比肩那什麼天下武評宗師,也總該有兩三人可以有資格上榜。只是今日跟那個年輕人不過打了個照面,盧大義就猛然驚醒自己井底之蛙了。

    那個世家公子哥模樣的年輕人,身上真的有一種“勢”,常年不苟言笑的師父以前唯有偶爾喝著小酒喝出了興致,才會眯著眼跟他說起這種雲遮霧繞的玄妙境界。還說高手過招,跟醫家聖手的望聞問切是差不多的門道,望之氣勢興衰不過是第一步,聽之言語中氣高低的第二步,接下來才是互報名號來頭,來確定是否生死相向,最後才是不到萬不得已不去切磋的切,那時候多半就是生死立判的慘淡結局了。盧大義對此原本不當回事,在西域待久了,習慣了一言不合拔刀相向,習慣了逃不出一個錢字的暗殺截殺和搏殺廝殺,哪會管你是什麼宗門幫派的?只要斷人錢路,任你是天王老子也要捱上一刀。在西域這塊天不管地不管的土壤田地上刨口飯吃的男女,生死由不得你當回事,既然連生死都顧不得,還管你是不是過江龍是不是千金之子?若非盧大義珍惜來之不易的武道境界,終於有了成為一方宗師的希望,今日吃癟後早就拉攏上幾十條好漢去堵住房門了,若是還吃虧,那就再喊上外城那幾位對脾氣的榜上高手,萬一外城不行,終歸還有內城那些終年養氣的頂尖菩薩,西域早就明白一個道理,西域是西域人的西域,內訌不去說,可要說外人想來此拉屎拉尿,不管你在中原或是在北莽如何呼風喚雨,都得乖乖交錢!這二十年來,盧大義見過的過江龍給這座大城折騰得剝皮抽筋還少嗎?光是死在他和兄弟手上的,就有七八號極其扎手的人物,有死在女子肚皮上的,有先傷在稚童袖中刀然後死在幾百號人群毆中的。盧大義想了想,終於還是忍下了心頭浮起的殺機,招手喊來一個信得過的店夥計,讓那孩子去跟酒樓掌櫃打聲招呼,說乙等房戊字房那個年輕人不能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