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百八十章遼東虎

    廣袤西域有大山橫亙,如長劍攔腰,將西域一分為二,大奉王朝始設西域都護府便位於一處斷裂的山埡隘口,版圖猶勝當今離陽的王朝覆滅後,都護府就逐漸淪為一座無主之城,經過兩百餘年的血腥紛爭,古老城池建立了自己的規矩,在這裡擁有堪稱天底下最複雜的脈絡,也許哪個烏煙瘴氣麵館內的遲暮老人,曾是春秋某國的天潢貴胄,可能每日袒胸露腹的蠻橫屠夫,就是昔日手握數萬精兵的中原將領,興許那些個能與攤販討價還價半個時辰的白髮老嫗,當她終於得償所願後轉身輕捋髮絲時流露出的那份氣態,才會讓人猜測年邁婦人年輕時,只會是山水蔥鬱之地養育而出的大家閨秀。除了這些隨同春秋一起被人淡忘的遺民,城中更多是那些流竄至此的亡命之徒,人人做著各種見不得光的勾當,有常年呼嘯邊陲閒暇時來此買醉的馬賊,有貌不驚人卻殺人如麻的殺手,有人名義上是商賈其實是某個勢力的死士諜子……如此魚龍混雜的西域咽喉,幾乎每天都有人死掉,但是他們的死,都很講規矩,若是有人不講規矩地死了,自然會有人插手,把事情給規規矩矩得收尾。

    在一輛臨時僱傭駛向城池的馬車上,車伕是個面黃肌瘦卻眉目伶俐的中年漢子,正在唾沫四濺說著那座城的“規矩”,身邊坐著個在西域不太常見的年輕人,若說那儒雅青衫的裝束在城內倒也不稀罕,只是年輕人的風貌,少見。在土生土長的漢子看來,這位客人就像是自己早年聽說的那種說書上的人物,一個上京趕考的書生,借宿古廟,然後會遇上化為人形的狐精。黃昏中,漢子抬頭看了眼已見依稀輪廓的巨大城池,隨後眼角餘光忍不住打量了那個出手不算闊綽的外鄉僱主,有些惋惜。在他們要去的那座城,雖然大多人的生生死死都循著規矩來,可規矩也總得有人來訂立,那不幸遇上了這小撮人,他們講不講規矩,就只是看心情了。有人會因此一夜富貴,給城內大人物相中後,在聚居著十多萬人的西域第一大城內一步登天,也有人因此就再沒了消息。車伕前些年曾經就載了一夥人入城,四個人,三男一女,佩刀攜劍,瞧著都挺有把式,結果還沒歇腳,就給從內城衝出的騎隊堵住,那真是好一場廝殺,四人身手的確了得,直接就躍出馬車,拔地而起躍上了屋頂,潑水一般的箭雨也沒傷著他們分毫,他沒敢多看,棄了馬車幾乎是爬著離開,事後得知那四人都給吊死了在正東城門口上,據說是中原那邊來尋仇的豪俠,不料當初仇家成了內城的權貴,不過折了四五十號人,就讓他們把命交待在城裡了。這類慘劇,其實每年都會有好幾樁,歸根結底,那座城誰都可以來,但不是誰都可以走。不過車伕沒敢說這一茬,生怕嚇著身邊的年輕僱主,當然更怕自己的那份佣金變成飛走的煮熟鴨子。

    在那輛寒磣馬車入城前,車伕好心給年輕人多嘴說了些城內的現況,比如城分內外,外城有四個地頭蛇的幫派宗門,喜歡沒事就出城玩騎戰,兵力最盛時雙方足足小千人的騎軍衝鋒,聽說四股勢力加起來得有戰馬三千多匹,甚至連強弩都有好幾百張,惹上他們就等著被五馬分屍吧,反正那些傢伙不是沒做過這種事情。內城有三個姓氏的傢伙更是惹不得,都極有來頭和家底,反正在這座城內他們就是土皇帝,其中那個柴家就收藏了二三十件龍袍蟒服,柴氏家主少數幾次大張旗鼓的出行,還真就是如傳聞那般身披龍袍,身邊數位美人則是人人鳳冠霞帔,真跟皇后貴妃娘娘似的,讓人大開眼界。臨近城門口,口乾舌燥的車伕摘下羊皮酒囊灌了一口酒,轉頭望向那個認真聽自己說話的年輕人,咧嘴笑道:“說這些也就是讓公子多長几個心眼,不過萬一,小的是說萬一真遇上了麻煩,如果身邊附近有那些手持轉經筒的紅衣和尚,公子一定要趕緊去他們身邊求救,畢竟在咱們西域他們就是活菩薩,再不講理的人,總也會收斂些。”

    入城後,那個公子哥他推薦的一家城東鬧市客棧下車,多給了車伕幾兩成色很足的銀子,雖有黑鏽,卻無暮色,看著就討喜。這讓車伕覺得話沒白說,好人有好報啊。只不過當他看到那個年輕人毫無心機地緩步走入客棧,車伕的眼神有點複雜,其實啊,自己那些話終歸仍是白說了,外地人進了這家客棧,能不能活著出來就看天意了,就算能僥倖走出,那也要掉好幾層皮。不過想到事後客棧會按照宰割肥羊的身家給自己一點分潤,車伕忍不住偷偷笑了起來,不過就在此時,那個年輕人也回頭笑望過來,車伕的笑臉頓時略微僵硬在那裡,但很快他的笑意就恢復正常,還朝那個已經羊入虎口卻不自知的可憐蟲擺了擺手。

    在車伕歡快揚鞭離去的時候,大概不知道這座城池如果是一條盤踞在西域版圖上的地頭蛇,讓人畏懼,那麼他則親自送來了一條其勢足以輕鬆吞蛇的走江大蛟。

    僱傭馬車進入城池的他,正是從爛陀山沒能得到明確答覆的徐鳳年,在冊不在冊的西域僧人有三十餘萬,附庸爛陀山的僧兵在臺面上便有四五萬之多,但是徐鳳年就算親自駕臨爛陀山,也沒能成功帶走一兵一卒,但是事情並非沒有半點轉機,徐鳳年來這座大奉王朝的西域都護府,就是為那個希望渺茫的轉機盡人事,然後聽天命。內城中央有座高不過二十丈的小山,被稱為小爛陀,山頂有世間最大的一座轉經筒,銅身鍍金,重達十二萬斤,筒璧外雕刻文殊普賢觀音地藏四大菩薩和栩栩如生的八千眾天女,筒璧內篆刻有八十一萬條六字真言和全部大藏經。轉經筒虛設有讓人抓握的轉經大環,之所以說是虛設,是因為此轉經筒自打造而成後,就沒有誰成功推動起來過,那麼每轉一週相當唸佛八十一萬聲的大福緣,也就至今沒有誰能夠消受了。

    這件奇聞軼事隨著佛法東渡,在中原亦是流傳已久,據說這“此法難轉”的難,首先難在登山小爛陀,再難在那等相當於十數萬斤的龍象之力,三難在是否有佛緣。曾有爛陀山僧人言即便呂祖王仙芝兩人,仍是難轉。

    對於徐鳳年而言,且不論是爛陀山讓他去轉動轉經筒,就算他要強行嘗試,也不是沒有可能,但徐鳳年也不敢說一定可以,爛陀山得道高僧輩出,劉松濤這般的人間佛陀尚有兩位,加上那個六珠菩薩,還有那數十位上師,他們一旦聯手要防禦什麼或者說不讓誰做什麼,的確可以讓人難如登天。徐鳳年相信以武評十四人之力,僅就力量來說,推動轉經筒並不難,真正的難處應該在於那個似有似無的佛緣。

    爛陀山給了親自登山拜訪的年輕藩王一個四字提醒,“天水浴佛”。

    徐鳳年在客棧二樓入住,推開窗戶,面有憂色。穀雨,三月初二。但是“九龍吐水,沐浴金身”的佛誕日,卻是要到四月初八。照理說徐鳳年不可能在這座距離北涼千里之遙的塞外孤城揮霍整整一個月時間,但是在山腳徐鳳年遇上了一位手持小轉經筒虔誠禮佛的傴僂老嫗,閒聊後老人將那隻普普通通的轉經筒贈送給徐鳳年,徐鳳年事後回想起來,老婦有一句無心之言如同大鐘轟鳴在他心中迴盪,她當時說轉動經筒不能太快,並不是轉動次數越多積攢功德就越多,而要心平氣和,穩穩當當。徐鳳年清楚那個老人只是西域最尋常的禮佛百姓,但正是如此,他才真切感受到那種“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感覺。

    徐鳳年嘴角泛起一絲無奈的苦澀,難道真要熬著性子等到四月初八?涼州虎頭城大戰正酣,流州也是風雨欲來,幽州葫蘆口更是每天都在死人,他這個北涼王就算不能在北涼都護府親自調兵遣將,也覺得需要自己站在那裡,能夠親眼看到硝煙能夠親耳聽到戰鼓,才能安心。若是能推動轉經筒也就罷了,流州就可以在寇江淮進入後,又有四五萬悍不畏死且驍勇善戰的僧兵,便能由求敗變成求勝,那麼,在涼莽西線首當其衝的黃蠻兒總能多出幾分安穩來。這就是徐鳳年此次在拓拔菩薩眼皮子底下行事的私心了,澹臺平靜當時大為惱火,也正是來源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