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羽摘雕弓 作品

第106章 地窟(六)




    外面暴雨沖刷,涼風席捲,她瞥見沈溯微冷凝的側臉,試探般看向她:“你問我然後?然後我殺了三十六個人,此後便不用扮女孩。”



    徐千嶼頓了頓:“你殺的是魔。如果你殺人的話,便不能入道了。”



    沈溯微沒再解釋,一掀被子躺下了,異常安靜。



    徐千嶼兩手空空,耳墜已經被沒收,她終於反應過來,大約是方才哪句話或哪個舉動,惹惱了師兄。



    可是徐千嶼又摸了摸脖頸,都咬見血了,亦很委屈。



    沈溯微聽著旁邊窸窣動靜,彷彿會讀心一般:“不甘心,你可以咬回來。”



    話音未落,徐千嶼便撲過來扯開他的衣領,在他脖頸靠近鎖骨的地方狠狠咬了一口,嚐到那松竹氣味中摻進鐵鏽味,方才停下。



    沈溯微一聲沒吭,她又覺得自己有些過分,以嘴唇輕碰那傷口,彷彿幼時安撫扯破的玩具一般。



    沈溯微突然將她推開,將領子扯回去。



    半晌,他的手伸過來,在她頸側傷口上摸了摸。



    徐千嶼感覺先是疼後是癢,再一摸,傷痕竟已經消去了,光潔如初。



    “天亮了便都忘了吧。”沈溯微清淡道,“師妹。”



    沈溯微從來不刻意喊她師妹,這聲“師妹”敲進徐千嶼心裡,聽得她心裡發悶。



    徐千嶼抱膝坐了半晌,又摸脖頸完好無損的皮膚,好像哪裡都少了一塊,忽覺還不如像剛才一樣痛著。



    她忽而探手去摸沈溯微領中,指尖摸到了濡溼血跡,便飛速收回手。



    她的咬痕還留著。



    徐千嶼心中鬱結煙消雲散,這才抱著沈溯微的袖口,安穩地睡下了。



    *



    半夜雨勢漸大,整個蓬萊彷彿浮在潮溼的霧氣中。驚雷一起,徐千嶼翻個身,將臉埋在進沈溯微懷中。沈溯微單手將耳墜拋在桌上,伸手抱著她。



    半夢半醒間,他在白光中看見了一個女人的背景,髮髻高挽,四隻珊瑚紅的髮簪橫插,露出一截蒼白得脆弱的脖頸。



    母親多年來從未入夢,沈溯微渾身血液如凍凝般。



    “對不起。”半晌他道,但還是僵硬地將徐千嶼抱著。彷彿這不是一張床塌,一撒手便是萬丈深淵,“我……”



    他能感覺到,他不在他該走的那條路上,而是在另一條路上愈陷愈深。



    今日夢魘,約莫便是對心內的猶疑的發問。



    幼時他曾經問過母親很多次,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能結束。



    母親道:“等你登大道成仙,便好了。”



    他仰起頭:“不能恨嗎?”



    “不能。”



    母親撫摸著他的發頂,“等你做了仙人,便會到一個很好的地方,到時你會發現眼前一切煩惱憂懼,都如過眼雲煙,裡面的每一個人。”



    “很好的地方是什麼樣?”



    話本內的仙樂佛國是什麼樣,那便是什麼樣。



    他轉過頭,反正從未見過,只能靠幻想。



    登仙之路是萬物的解脫。



    每當想不明白,或是痛苦煎熬,都總有一個答案,等在前方,得之可解。



    也有逼入絕境,忍無可忍時,他可以將石片磨得扁平,從黑暗的縫隙擊出去,割斷看守的喉管,他比劃了千百次;另外他發現自己的力量,比想象中的還要強。



    他搖醒母親說:“我們殺出去吧,不想呆在這裡了,如果失敗了就死在一起。”



    一巴掌脆然拍在他臉上,打碎了另一個可能。



    母親道:“你想殺誰,先殺我。”



    他怎麼可能殺她呢?



    那日也下大雨。雨水漏入地下棲身的狗洞,澆在發頂,掠過臉頰,手上青焰連同身上的煞氣,都被雨淋熄了。



    ……



    “孩子,不必同我說對不起。”明霞公主以柔婉的嗓音道,“我從來沒有要求你做什麼。那時你太小了,我只是想個法子,讓你活下去。”



    “可是,你……”



    話鋒陡轉,她悲哀地回過頭,一張曼麗的面孔上,縈繞著黑色的魔霧,黑色如墨沁入如雪的眼白中。



    沈溯微瞳孔緊縮。



    徐千嶼忽然將他抱緊,她握著他的手臂,直至白霧散去,幻影消逝。



    沈溯微面色如常地幫徐千嶼蓋上被子。



    他畢竟已經長大,不會為噩夢動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