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羽摘雕弓 作品

第16章 生辰(十一)補全




    忽而面紗叫人掀開,風聲一動,沈溯微蘧然睜眼。



    那野狐精怪一雙尖耳將白紗頂起。昏暗背光,探進來竟約莫是一張十幾歲少女的生俏臉,她眼梢嫣紅斜挑,紅妝妖嬈,似人非人,似獸非獸,額心繪製一朵端莊菩提,偏生眼帶凶光,光怪陸離,從牙縫裡擠出一句恐嚇:“聽見沒有,你壓到女菩薩的裙帶了!”



    “……”



    徐千嶼叫那王夫人抬眼一瞧,卻怔住。



    王夫人約莫二十許,那張面孔粉黛輕施,素淨得幾乎寡淡,然而一雙眼睛,卻極為沉靜。她眼裡無一絲忸怩躲閃,也無懼怕,瞥過來的時候,冷寂無情。



    這樣潔淨而美麗的眼睛,徐千嶼只在師兄臉上見過。只這一眼風情,王夫人整個人頓時氣度拔群,端莊而冷傲,叫人不敢褻瀆。



    徐千嶼先是暗自一驚,隨即產生了一種同性之間自慚形穢的悻悻,她將白紗用力地放下,心想,都怪觀娘跟她講了帷帽的用途,叫她疑神疑鬼,疑這王夫人整日白紗覆面,安知不是怕世人醜到了她。



    王夫人一動,徐千嶼抽回裙帶便走。王夫人卻忽然從背後拉住她袖子。



    這時滿地的獵魔人紛紛醒來,大吃一驚,比起廟裡多了一個少女,他們爬坐而起,對廟裡窗洞破開、滿地狼藉的景象更為驚駭。



    “方才有修士來過,自稱是仙門中人。”王夫人適時道,“已誅魔走了。”



    “嗨呀!”獵魔人恍然,面面相覷,紛紛露出失落的神情。仙門中人神秘高傲,來去如風,將他們放倒後自行誅魔而去,也是正常。可蹲了這麼久,卻是白蹲,實在可惜。但,他們又怎麼比得上修士呢?只得長吁短嘆,自認倒黴。



    王夫人卻已一拽徐千嶼的袖子輕盈站起身,又將她肩膀輕輕一攬,袖子不經意將她面孔遮住大半:“妾的侍女已經尋來,謝過諸位大人暫留,夜已深了,就此別過。我們回去了。”



    徐千嶼一聽人敢將她當成“侍女”,頓時窩火。但轉念一想,王夫人約是急著離開,她也急著回家,倒是目的一致,便面無表情領受了,待出去再說。



    獵魔人不好再將她一個女子強留,只在身後道:“天黑路遠,我們送夫人家去?”



    “不必。”王夫人推著徐千嶼出門,步履不停,裙角都飄起,“方才修士留下護身寶物,多謝。”



    兩人裝模做樣相扶而行,出得廟門有段距離,徐千嶼鼻端那清淨的玉蘭香氣還是縈繞著。她撒開了王夫人,但王夫人沒有鬆開她,只是攬她肩膀的動作不知何時變了變。



    變成提著小貓後頸一般攥著她後襟的衣裳,連推帶提地帶著她走。



    這山道崎嶇,又沒有風燈,有好幾次徐千嶼險些踢到石塊,王夫人便猛地將她一提,那力道極大,不著痕跡地叫她落在平地上,沒有摔倒。



    這王夫人比她高出不少,在廟中膽小怯懦,此時卻終於顯示出了一個長輩的樣兒:沉穩又可依靠。徐千嶼的氣消了不少,人也靜下來。但她卻隱約覺察到身旁的人氣息逐漸沉滯,步伐也比來時減慢,似是身體不適,在隱隱忍受。



    徐千嶼便又如在廟中一樣,慢慢地貼近了她,面無表情地扶住了她的手臂。王夫人身子一僵,卻沒有推拒,只是仍然剋制,似靠非靠。千嶼剛想問她家住哪,她可以好事做到底,把她給送回去。便聽得王夫人忽然開口,聲音極為冷淡:“以後不要往身上塗抹白陶泥。”



    他接著道:“你可知道,世上只有一樣東西身上塗泥。”



    “什麼?”徐千嶼不禁回頭看她。



    “叫花雞。”



    “……”徐千嶼聽觀娘講過,那街上的叫花子捉了活雞,為了褪毛,便在外面抹厚厚一層泥巴,隨後放在火上烤,直烤到泥巴變幹變硬,再掰開泥塊,烤出來的雞不僅無毛,而且滋味銷魂。



    但是,這王夫人這樣作比,她也敢?!她眉毛一擰,剛要罵人。王夫人忽又將她衣襟一提,隨後輕輕一推,撒開了手,以一種輕而不容置疑的語氣道:



    “去洗乾淨。”



    徐千嶼一回頭,風吹草低,腳下是山林中一汪淺水泊。水面顯出厚而勻的靛青,那是天幕的顏色,中心螢螢地裹一輪顫抖的月牙。也不知王夫人黑燈瞎火摸著走,怎麼能恰好尋到這處。



    徐千嶼忽見那池中星星點點,飛出好多螢火蟲樣的東西,伸手一抓一捻,再伸開手時,手心卻空空,便蹲下用手撥弄池水,隨著她的舉動,水裡飛出好多光點。她沒見過這種景象,不禁眼巴巴望著。



    沈溯微既已經辨出這不是狐狸,是個凡人小女孩,那“耳朵”不過是一雙髮髻,便不好將她一人留在廟中,順手拎了出來。這少女性子極野,大約是仗著自己有點兒靈力,不知危險,全當頑耍,故而他這一路上都未曾鬆手。



    此處是個靈池,他把徐千嶼放開,自己也趁機緩一緩,借靈池以調息。不然這化形術若是撐不住,當場大變活人,那便嚇人了。



    但他本意是叫徐千嶼去洗洗手臂,這一路上她蹭來蹭去,將他袖子都抹得到處都是泥。聽得窸窣聲音,睜眼一瞧,徐千嶼已經利落地解了裙帶,脫得只剩中衣,不禁一梗:“你……”



    “幹嘛。”徐千嶼瞥過來,揚起下巴不悅道,“不是你叫我洗的嗎?”



    說著,利落地將襯裙一扔,小腿已經淌進池裡,身子一矮,噗通一聲便遊進水中,長呼了一口氣,白生生的手臂一劃,便不見了。



    夏天徐千嶼極為怕熱,房間裡放了水車,還要人打扇,不封城的時候,她常去南邊避暑玩水,但今年沒去成。如今見這水中有光點,撿一塊石頭一丟,測出池子清淺,便心動意動,想跳下去沐浴。



    觀娘也婉言提醒過她,家裡的池子,愛怎麼玩兒怎麼玩兒;但深夜野外,下水不妥,萬一叫人看見。



    但她想玩兒啊。後半夜裡無人上山,想必不會被看見;至於那個半天說不了一句話的王夫人,應不至於無聊到到處和人說水家小姐野外游泳吧?她都不知道她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