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採臣 作品

第二九八章 離人回鄉,踏足凌虛

    鄉音未改鬢毛衰。

    特地先去七十里外城鎮上沐浴更衣,換了一身素淨月白書生長衫的花扶疏,腰懸長劍垂著雙手,領著身邊將一柄地品佩劍揹著肩上的唐見虎,緩步從山谷最東側陳無雙曾練劍的窄口處,沿著水聲叮咚的浣花溪朝重建起來的百花山莊走去,若不是兩鬢花白神情落寞,自困於南疆十萬大山二十五年有餘的風流劍修,眉目之間依稀還是當年俊朗多情的模樣。

    觸目所及物是人非,這就是夕陽西下,斷腸人近鄉情怯的原因。

    早就心有所感算出一卦倦鳥歸林的常半仙,提前讓繼承卦師一脈衣缽的徒兒林霜凝笨手笨腳梳好凌亂的頭髮,用一截三寸長的桃枝紮了個不太好看的道髻,穿著景禎皇帝賜給陳無雙的白底繡銀龍江牙海水蟒袍,蟒袍略顯肥大,看起來多少有些滑稽,一步三晃走出觀星樓,左右雙手各提了一罈上好的玉庭春,邁出百花山莊鑲滿金釘的紫檀木大門,頓了一頓,嘿笑著朝東走去。

    不明所以的胖大副統領遠遠看著他故意擺派頭邁著四方步離去的背影,不由嗤笑一聲,老話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平日總是沒個正形最愛挑逗府上貌美丫鬟的邋遢老頭,比撕毀聖旨的公子爺膽子也不遑多讓,身無官職爵位竟敢擅穿蟒袍,要是傳到京都讓朝堂上的百官得知,可是足以株連九族的譖越重罪。

    穿上蟒袍不像爵爺,反倒像是丑角戲子的常半仙可不在乎這個,九族?老子孑然一身形單影隻,無妻無子哪來的九族?四海為家飄零一生宛如雨打浮萍,至今就收了一個單傳弟子林霜凝,老來俏老來俏,這狗日的世道明眼人都裝醉不醒,還不興老子穿套排場行頭了?

    三人在落花隨流水的溪邊相遇,先是相顧無言,隨後唐見虎才欣喜地叫了聲前輩。

    花扶疏定定看了好長一會兒,都沒敢認蟒袍裡罩著的枯瘦老頭是誰,常半仙走到近處,絲毫不顧及溪邊鮮嫩綠草會將華貴衣裳染上不好漿洗的淺綠草漬,盤腿坐下拍開兩壇玉庭春的泥封,捧著罈子仰頭灌了一大口,清澈酒液順著嘴角從下頜稀疏的花白鬍須縷縷滴落,洇溼胸前四爪團龍。

    “怎麼,這麼些年不見,不記得老夫了?唔,老夫也不記得是哪一年了,你在雲瀾江上請我喝過一回酒,老夫不願平白無故佔人便宜,給你算過一卦。”常半仙朝結穗人的弟子笑著點頭,瞥了眼虛空攝了塊乾淨青石坐下的花扶疏,把另一罈酒推過去,嘿聲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要不是被任平生誆去困在南疆,依你滿天底下沾花惹草的性子,現在恐怕也修不成五境十品。”

    經他這一提醒,花扶疏總算記起來面前這位說高不高的高人是哪一位,只是心裡稍有疑惑,大周有資格穿白色蟒袍的,從太祖開國以來就只有司天監觀星樓主一人,千餘年間從無二例,這是比世襲罔替一等公爵更羨煞旁人的殊榮,忍住好奇坐在青石上,沒想到今日回到這條闊別已久的山谷,碰到的第一個故人竟然會是常半仙。

    相比而言,花扶疏喝酒的風度常半仙甩斷了馬鞭也望塵莫及,並指成劍虛空一引,掌心大小的酒罈圓口中就竄起一道酒線,自下而上劃出晶瑩弧線落入口中,多少年沒喝過餘味裡帶著絲絲甜意的美酒了,自嘲地笑了聲,點頭道:“當年那一卦是你大醉之後拿六枚開國銅錢算的,卦象上說,花某一生求而不得,若是執迷不悟則生死茫茫,若是順其自然不去強求,反倒會萬物唾手可得。常老先生,經年未見,一向可好?”

    把好好一身蟒袍糟踐得不像樣子,邋遢老頭見他還清楚記得二三十年前的事情,神情滿意道:“紅塵為爐我等是炭,哪有什麼好不好的。難得你還能記起來那一卦,那時候你是怎麼說的來著,老夫想想,哦,你是說不信命,只信手中三尺長劍。如今呢,信劍還是信命?”

    花扶疏轉頭深深看向常半仙微眯著的雙眼,輕聲道:“信命。”

    常半仙欣然一笑,他近些天感慨良多,常跟徒兒在觀星樓上說起,命就是命,七在分天定三分是人為,信或者不信,那七分天定都極難改變,這些話年紀尚小的林霜凝聽得似懂非懂,卻沒有必要跟花扶疏這種幾乎要看破塵世的落魄歸鄉人提及。

    非是話不投機半句多,而是酒逢知己千杯少,邋遢老頭也想學著花扶疏的樣子喝酒,可剛一併指就搖頭放棄,自己二境三品的淺薄修為在五境劍修面前委實不夠看,萬一當著唐見虎的面弄巧成拙,反倒丟了臉面招人嗤笑,得遇故人,還是捧著酒罈大口灌才心裡暢快,咕咚咕咚兩口下肚,抬手抹了把嘴角,不見外地問道:“南疆那邊怎麼樣?”

    花扶疏解下腰間佩劍,那柄劍的劍鞘已經舊得很厲害,抽出仍然清亮的劍身,隨手朝前一拋,插在溪流中,任由多少回夜深人靜時魂牽夢縈的澄澈溪水沖刷,語氣平靜而沉重道:“劍山那座作為屏障的鎮靈法陣已然名存實亡,我與司天監陳仲平、鷹潭山掌教鍾小庚三人,聯袂殺進十萬大山近一千五百里的深處,合力斬殺能比擬五境高人的兇獸七頭,再深處就不敢輕易涉險了,如今南疆兇獸正形成不小規模的獸潮,朝劍山方向漸漸逼近,奇怪的是實力最強者應與八品修士不相上下,那些真正令我都有些忌憚的不在其中,原因不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