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第 200 章

    江岸排排柳枝正值抽青, 海浪隨潮,一遍遍洗淨渡口外的臨岸碣石。

    這春日昏沉沉的暮色裡,充足的水汽, 像是朝江裡倒滿了靛青,顯得冷清清。

    自從雙安港建成後,船伕去了那頭掙活計, 使得江口外的這個野渡口漸漸船少人稀,幾近荒蕪,貪婪的野草很快盤滿了曾經熙熙攘攘的車道。

    一艘中型船錨落渡口邊,隨水微晃。

    車道上,馬匹垂首,慢悠悠拉著板車從城裡出來,每輛板車上圍坐著年歲不一的漢子, 頭戴草笠, 看不清容貌。

    頭車上,趕馬的人手執草鞭,卻不揚鞭趕馬, 只是不時舉著草鞭,看看東風吹來的方向。不是怕草鞭驚了馬蹄,而是怕草鞭驚了自己的不捨。

    行當都已搬上船隻,漢子扯著船繩, 道:“大哥, 風來了,上船罷。”

    王矗最後一次回頭,便是這一眼,讓他看到小山包上的送別亭裡,一襲青袍似草色。

    便也是這時, 包班頭慌慌忙忙終於趕到岸邊,遠遠便喊道:“王先生,大人邀您亭中一敘。”

    站到王矗跟前,喘了口氣,又道了一句:“大人他在亭裡,已經等候先生多日。”

    王矗見到裴少淮亭中身影的那一刻,如同草鞭落在馬身上,已驚了心緒,聽了包班頭的話以後,仰著頭,抿著嘴鬍鬚顫顫。

    東風吹溼了江口,也吹溼了他的眼——原來,知州大人真的能猜到“包玉真”的身份,大人明明可以派人搜查出他的行蹤,卻委身於江口石亭裡,坐守了幾日黃昏。

    王矗快步登上石亭。

    爐火正盛,酒氣飄出,濃了又散。

    “王某區區老番癲,何值得大人如此?”

    愈說不值得,愈說明王矗極看重裴少淮的送別,這個世道的作別,常常一別就是一世,杳無音訊。

    曾經軒窗下,書案前,唐詩宋詞一卷卷,讀了那麼多送別詩,若是自己臨行時,未有一句半句的送別詩,便說明自己再沒有了讀書人這個身份。

    不讀書,不是手裡放下了書卷,而是身邊沒了讀書的友人。

    “不談過往,只論此時,酒爐暖身,淺酌幾杯略作別。”裴少淮道,“王兄,請坐。”

    裴少淮倒的溫酒冒著熱氣,王矗卻給自己倒了盞冷酒,一飲而盡,含淚道:“能得大人一杯送別酒,便都值了,只是王某不敢喝這暖人心懷的溫酒,怕自己喝下後,捨不得登船離去。”

    從來,東風催舟發,柳枝送人行,裴少淮望著渡口邊上的船隻,問道:“王兄什麼打算?”

    “活著回來的弟兄們,有家可回的,都已回家過尋常日子了。”王矗應道。

    剩下幾十號人,便是無家可歸的了,或是投靠王矗前就已孤苦無依,或家中發生了變故,城中已經沒了依身之所。

    “剩下的這些,看著高高壯壯,實則還跟毛頭小子似的,他們跟著我,吃慣了劫財這碗飯,我怕他們上岸後,沒人管教著,受挫後又走上老路子、禍害百姓……不安頓好他們,值不起他們喊我聲‘大哥’。”王矗接著說道,“我打算帶他們去一趟應天府,討些修船的技法,再讓他們回來,以有些技藝傍身,成家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