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第 196 章

    “若是自損一千, 傷敵一百的言說,能叫你輸得舒坦些,你只管得意好了。”

    裴少淮不屑謝嘉的發瘋挑釁, 還同以往那樣, 行舉端端,自帶文雅氣。

    他用寬袖拂了拂落塵,找了張椅子坐下。

    裴少淮愈是這般, 愈是叫謝嘉恨得咬牙、握緊拳頭。

    “以你的聰明才智, 應當也能想明白……”裴少淮學著謝嘉的語氣說道, “本官既然來了, 便說明你的主子們已經被趕離閩地, 此地藏不了汙濁了。”

    避不了死路一條, 何不在能開口的時候,為家親謀些許後路?

    謝嘉心中一腔恨意不吐不快,憤恨道:“本官淪落至今日這樣的境地,都是你們這些所謂高門弟子逼的,都是科考入仕,憑何你們佔盡山頭,我等卻只能在泥澤裡旋遊?”

    他扯著身上緋色官袍, 聲聲飲恨質問:“為了這一身人前的光鮮, 你可知我忍下了多少侮辱?”

    “不知……你自然不知。”謝嘉自言自說, 聲音裡帶著嘶啞,“朝廷直隸,五品知州,於你而言唾手可得, 甚至還叫天子覺得委屈了你。你生來就是功勳之後, 不必為二兩束脩為難, 學業有名師指點,不必徹夜輾轉思索、連夢裡都是四書五經,仕途有父輩恩師打點、一路順暢,不必屢屢碰壁之後,一回又一回地懷疑自己,把自己捏成世人喜愛的模樣……你不曾經歷過窘迫、迷惘、處處為難,所以你不懂,都不懂。你們這些世家子弟,明明走的已是光亮大道,身旁還有人提著燈籠打照,又豈會明白困陷在漆黑中的刺骨蝕心?”

    謝嘉繼續說道:“世人皆以為,大慶興科考,五姓七族早淹沒在昔往洪流中,世間不見關中萬年韋,山西聞喜裴,可真當踏入仕途,才知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連李太尉都言‘公卿子弟,自小習舉業,朝廷間事,不教而成’,這樣的景觀,寒士何路可走?哪來的前程?”

    謝嘉冷笑幾聲,不知在嘲笑這世道,還是在嘲笑自己的走投無路,接著道:“農耕人家,賣卻屋邊三畝地,添成窗下一床書,那樣苦的日子都走過來了,我屢屢告訴自己,‘讀律看書四十年,烏紗頭上有青天’,不管如何都是值得的……到頭來,榨盡家中汗水的寒窗苦讀十數年,所謂才華在科考中尚且稱當‘敲門磚’,一旦科考過後,再無半分用途。不是我不報國,是世間不留門!”

    裴少淮知曉,謝嘉出身農家,是早年的三甲同進士。

    一個農家子考科舉,必定是不容易的。

    “休將無德說作無門,休將為己說作為國。”裴少淮說道,“說得這般冠冕堂皇,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是當朝狀元,被貶外派。”

    皇權世道,哪有什麼公平可言,若說不公平,天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就是最大的不公平。可縱使在這樣的世道里,還是有千千萬萬的寒士,抓住科考這條“細繩”一點點地往上爬,振聾發聵為百姓吶喊。

    不管失意也好,受迫也罷,這些都不是謝嘉草菅人命、苦難百姓的理由。

    “你想要用多少‘迫不得已’洗淨手上鮮血?你未曾為鄉親父老做過一絲一毫,配談什麼農耕身份,又配談什麼公允?你不過是成了自己曾憎恨的劊子手罷了。”裴少淮望向謝嘉,又道,“你只說唐朝李太尉感慨朝廷顯宦多為公卿子弟,為何卻不說李太尉公允舉士,挺身為寒畯開道,將一批批有識之士納入朝堂,‘八百孤寒齊淚下,一時南望李涯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