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 18 章

    段夫子本名段知書,字緩之。

    與徐大人徐知意曾有一段淵源。

    徐大人年輕時,與段夫子是同窗。兩人同鄉,名字裡都有個“知”字,故此認識,後來一起考入了白鹿洞書院,平日裡十分合得來。又因同住一間校舍,往來多了,同窗情誼日益深厚。

    那日休沐,段知書並未歸家,趁著秋高氣爽,紅楓正豔,打算獨自一人上山採風。

    入夜,徐知意回到書院校舍,發現好友還未回來。

    夜深了,徐知意隱隱記得,好友早上出門時,好似說要去後山賞楓,愈發擔心焦急,怕發生甚麼不好的事。徐知意當即找了幾個同窗,打著燈籠舉著火把,前往後山尋人。

    沿著石階一路找尋呼喊,未有回應,幸虧徐知意眼觀四處,眼力頗好,在一陡坡山溝裡,發現了昏迷不醒的段知書。

    幾個同窗輪流著,把受傷的段知書揹回了書院,找來大夫醫治。段知書雖得幸撿回了一條命,但也落下身疾,雙腿麻痺,沒了知覺。

    段知書原是院試案首,正是意氣風發、大展身手之時,現下慘遭橫禍,他懊悔憤恨不已,性情大變。

    既如此,他的科考當官之路自然是斷了。

    又過了些年頭,彼時,徐知意已經考得功名,外派至太倉州為官,回鄉祭祀時,聽說昔日好友病困在床,窮困潦倒,無人照看。徐知意念及昔日同窗之情,又知曉段知書的學問,曾經遠在自己之上,是個人才。

    於是,徐知意前往探望勸說,道:“段兄素知徐某出身寒門,家世清貧,段兄若是肯跟我走,別的某不敢承諾,但粗茶淡飯,一日三餐,筆墨書卷,定不會短了缺了。”

    段知書含淚:“我一軀廢人,何值得徐兄為我如此。”

    “願段兄重拾書卷罷了。”

    再後來,徐望、徐瞻兩兄弟先後出生,徐大人官府事多,平日繁忙,段知書便親自給兩個小侄蒙學,全心全意,傾囊相授。

    後頭的事,大家都知曉了,徐望二甲進士出身,已經入朝為官,徐瞻取得鄉試解元,擇期便會衝擊會試、殿試,想必也不會差的。

    現如今,徐家又有了徐言成、徐言歸兩個孫輩,往後,自然也是由段夫子來蒙教的。

    同窗相惜,互成佳話。

    ……

    翌日,淮津兩兄弟被送至徐府,由徐瞻帶至書房,面見段夫子。

    即也是考核。

    “姐夫,一會夫子會考校些甚麼學問?”津哥兒問道。

    相比於哥哥,津哥兒表現得更緊張一些。

    徐瞻止步,回過身半蹲下來,對兩位小舅子道:“段夫子考校學問,向來是沒有定式的,也從沒有甚麼答案。兩位內弟,只需牢牢記住一點,夫子讓你們做甚麼,你們就規規矩矩做甚麼,千萬不要耍小聰明、小把戲。”

    兩兄弟認真點頭,記下了姐夫的話。

    來到書房前,徐瞻敲門,朝裡道:“段叔,是我,千里。”千里是徐瞻的表字,瞻,登高闊視,舉目千里,故此取了“千里”二字。

    又道:“兩位求學的小子來了。”

    屋內這才傳出一道略有些沉悶的聲音:“帶進來罷。”

    進入書房後,裴少淮見到了段夫子——夫子坐在輪椅上,背對著他們,從身影看,是個十分瘦削的人,四十多歲,青絲已開始抽白,一身青玉色衣袍掇拾得十分平整,不見一絲褶皺。

    即便坐在輪椅上,也是個十分注重儀表的人。

    淮津兩兄弟行跪拜禮,道:“小子拜見夫子。”

    “你們的心意,千里昨日都同我說了。”段夫子沒有轉身,依舊背對著兄弟二人,也沒甚麼情緒波動,緩緩道,“書房外有個洗墨的大缸,你們蘸水寫字,若是能把這缸水用盡,再提求學之事。”

    既沒有發問考校,也沒給兄弟二人說話的機會,只說了自己的要求。

    果真脾氣有些古怪。

    裴少淮瞭然,心道,一身的本事,遭了大變故,有些脾氣也是正常的。

    不過,這蘸水寫字……是怎麼個寫法?裴少淮心有疑惑,但想起姐夫方才說的話,不敢莽莽發問,心想,一會兒私下問姐夫,結果也是一樣的。

    他與津弟相視,心意相通,而後一同朝段夫子作揖,應道:“小子省得了。”

    段夫子擺擺手,示意他們可以出去開始寫字了。

    ……

    徐瞻將兄弟二人帶出書房,來到一處涼亭下。只見涼亭邊上擺著一口碩大的白瓷缸,因長期洗墨,缸裡由底向上暈染了一層黛色。昨日夜裡驟雨才歇,滿滿一缸的水,微風拂過泛起漣漪。

    又見涼亭之內,青磚抬起兩塊光滑的大理石板,形如書案,高度剛好夠伏案寫字。

    徐瞻叫人取來小碗、毛筆,用小碗從缸裡舀了小半碗水,置於石案上,而後執筆蘸水,在石板上寫字,待他寫到十數個字時,前面的字漸漸晾乾,空白出來,如此反覆。看其嫻熟之態,恐怕小時候也沒少練。

    徐瞻道:“兩位內弟看明白了嗎?”

    原來是以石為紙,以水為墨,寫“無字之書”。

    “看明白了。”兩兄弟應道。

    “夫子的話,可都聽明白了?”徐瞻又問,顯然意有所指,有意提醒。

    裴少淮瞭然,應道:“唯有規規矩矩把水寫盡了,才有機會拜夫子為師。”頓了頓,又道,“姐夫只管去忙自己的,不必時時顧著我們。”

    徐瞻欣慰笑笑,道:“善。”

    這麼一大缸水,至少要一個月,才有可能把水寫完。

    兄弟倆坐在石椅上,準備開始寫字,裴少淮提醒弟弟道:“津弟,惜水如惜墨,下筆要有神。”

    “大兄,我明白的。”津哥兒應道,又問,“大兄,咱們寫些甚麼字才好?”

    “先將咱們背完的《論語》《孟子》書寫一遍,待明日過來,把其他幾卷書一併帶上,邊學邊讀邊寫,也好打發這些時日,不虛度光陰。”裴少淮又鼓勵弟弟道,“瓷缸雖大,但只要咱們兄弟齊心,每日按時過來,必定能這缸水寫盡的。”

    津哥兒點點頭,應道:“嗯嗯,我都聽大兄的。”

    這樣的環境裡寫字,必定不如書房內用紙張寫字舒坦,手肘置於石案上,硌得生疼,這麼磨上一個多月,恐怕要蛻下好幾層皮。兄弟二人很快進入狀態,專心致志,一字一筆地書寫著,沒一會兒,額上、筆尖已經冒了一層細汗。

    夕陽將落,徐府的高牆遮住了日光,亭內漸漸昏暗,兄弟二人才收筆,將未寫完的水仔細倒回缸裡。收拾妥當之後,回了伯爵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