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裴寂愣了半晌,不知道是不是被這番虎狼之詞嚇了一跳,臉上呆呆地沒什麼表情,倒是耳朵上的紅潮刷啦啦往脖子湧。</p>



    “哇。”</p>



    承影發自內心地感慨:“寧寧她如此生猛嗎?”</p>



    “那個,就是,我的意思是,作為相親相愛的同門師姐弟,咱們關係已經算是不錯了,這種事情不用太在意。”</p>



    寧寧拼命組織語言,試圖挽回自己在小師弟眼裡日漸崩壞的形象,只希望不要被當作恬不知恥的女流氓。</p>



    想起裴寂重重摔在地上的那一下,她下意識一邊說一邊伸出右手,輕輕摸上對方後腦勺:“這裡是不是撞疼了?”</p>



    她動作笨拙,手掌上溫柔綿軟的觸感卻讓人無比安心。</p>



    裴寂第一次被人摸腦袋,之前後腦勺撞在地板上的劇痛得了疏解,如同沉重冰塊慢慢融化,化作水流漸漸散開。一股暖意帶了恰到好處的力道,有些舒服,也有些癢。</p>



    他在心底暗罵自己扭捏,本打算將衣物移開,念及薄衫之下的身體,動作卻又是一頓。</p>



    如若這具身體毫無瑕疵,裴寂定會欣然地、甚至帶著期待地讓寧寧見到。</p>



    可它不是。</p>



    他從小被孃親打罵著長大,後者對棄她而去的魔修恨之入骨,心理偏執得幾近癲狂,等裴寂長相與那男人越來越像,報復便也越來越狠。</p>



    在他長達十多年的人生裡,所接觸到最多的東西,唯有空蕩狹窄的黑屋、染血的長鞭木棍與女人毫不留情的耳光。</p>



    她向來將他當作發洩憤怒的器具,從不曾為自己唯一的孩子療傷,只會偶爾丟下一些便宜的金瘡藥,讓他自行塗抹,不至於死去。</p>



    那些粗製濫造的藥自然無法令傷痕完全癒合。</p>



    與其他人光滑潔淨的皮膚不同,裴寂身上遍佈著猙獰可怖、如同蜈蚣一般的舊痕。而後來拜入玄虛劍派,比武切磋時不少同門聯合起來的刻意針對,更是讓他平添數道劍傷。</p>



    就連今日醫館裡的大夫替他擦藥時,也忍不住輕嘆著自言自語,從未在一人身上見過如此之多的疤痕。</p>



    無論受傷還是留疤,對於裴寂而言皆是家常便飯。</p>



    他從不為此感到羞恥,哪怕有大夫見後露出驚訝之色,也不過神色淡淡,並不理會。</p>



    可此時此刻,遲疑與恐懼卻從心底迅速蔓延,如同密不透風的藤蔓層層疊疊,桎梏起他的所有動作和思緒。</p>



    ……他不想讓寧寧看到衣物下那具蒼白醜陋的身體。</p>



    任何人都無所謂,唯有她不可以。</p>



    “怎麼了?”</p>



    寧寧察覺他眸光一黯,伸手拉一拉蓋在裴寂身上的薄衫,卻見他將衣角攥得更緊,蹙眉冷聲道:“你出去。”</p>



    承影猜出這孩子的內心所想,少有地語氣正經,遲疑出聲:“裴小寂……”</p>



    裴寂的神色本有過剎那緩和,寧寧被這個突如其來的轉變弄得摸不著頭腦,思慮無果,又聽見他聲線沙啞地重複一遍:“我可以自己來,不需要——”</p>



    然而裴寂來不及把話說完,所有言語就兀地卡在喉嚨裡。</p>



    連承影也大吃一驚,發出一聲宛如抽水馬桶的尖嘯。</p>



    ——寧寧一把攬過他後背沒有受傷的地方,將其摟在懷中,繼而稍一用力,便將高出她許多的少年人順勢抱起。</p>



    修行之人的氣力遠遠超出凡俗之輩,寧寧抱得毫不費力、一氣呵成,感受到裴寂的極度僵硬後站起身來,把他放在一旁的床褥之上。</p>



    然後趁他發愣,直接掀下那層薄薄的衣衫。</p>



    這番操作如狼似虎,饒是承影也被震驚得呆立當場,看見近在咫尺的小姑娘板了臉,坐在床沿低下腦袋。</p>



    “你如果想鬧彆扭,等我包好傷口再來。”</p>



    那些染了血的舊紗布在他跌倒後盡數散開,寧寧小心翼翼將它們一點點拆開,嘴裡沒停:“如果再不止血,難受的可是你自己。明天就是鸞城的燈會,你還想不想跟我——我們一起出去玩?”</p>



    她說得認真,看著紗布一層層落下,蹙了眉沒再講話。</p>



    駱元明的邪陣狠戾非常,如同無數帶著千鈞之力的飛刀刺在他身上,所過之處血肉模糊,又因為裴寂方才的動作紛紛迸裂,溢出殷紅血跡。</p>



    而除卻這些觸目驚心的血痕,他身上還遍佈著許多舊傷。</p>



    有些像是鞭痕,有的則是燙傷,毫無章法、深淺不一,耀武揚威般橫亙在蒼白的皮膚上,如同璞玉之上猙獰的裂痕。</p>



    寧寧果然變了神色。</p>



    裴寂眸色更沉,濃郁幽暗的自厭徐徐上湧,為整個瞳孔染上檀木黑。他只覺心底無端煩躁,刻意避開了視線,不再去看她。</p>



    也許寧寧會面露同情,將他當作傷痕累累的可憐蟲;也許會被這些醜陋的疤痕嚇一跳,露出厭惡與排斥的目光。</p>



    無論是哪一種可能性,都讓他心口鈍鈍地發悶。</p>



    “……而且總說什麼‘自己來自己來’,背上的傷口怎麼辦?”</p>



    然而寧寧沒有表現出嫌惡之色,也並未流露憐憫與施捨的神采,只是一本正經靠近他,雙手捧在裴寂臉頰兩側,輕輕往左右搖晃:</p>



    “你是背後長了眼睛,還是腦袋能一百八十度轉到後頭?讓我看看——好像都不可以嘛。”</p>



    裴寂本就不剩下太多力氣,此刻被女孩捧了臉,唯能任由她的擺佈。</p>



    而寧寧只左右搖晃了兩三下,便維持著捧臉的動作,朝他靠近一些。</p>



    不止臉龐,他們的眼睛也離得很近。</p>



    被捂在兩手之間的臉很熱,被她呼吸灼到的皮膚很熱,與寧寧視線相交的雙眼也在微微發熱。</p>



    裴寂怔怔說不出話,耳邊響起女孩清脆如鈴的聲線:“所以,要不要我幫你止血上藥?”</p>



    裴寂:……</p>



    裴寂:“要。”</p>



    妙啊,妙啊。</p>



    承影嘖嘖稱奇,裴小寂真是被寧寧吃得夠死,這麼多年過去,終於有人能治治他的臭脾氣。這性格天克,他算是逃不了了。</p>



    寧寧把浸滿血跡的紗布拆下,從木桌上拿起裴寂準備好的棉布。</p>



    裴寂快成了個血人,得先把這些礙事的血跡擦乾。</p>



    如果忽略那些深深淺淺的傷疤,這副身體其實很是漂亮。</p>



    他身形瘦削高挑,卻並不顯得過分孱弱,因常年練劍,手臂與腹部皆可見到均勻有致的肌肉,既有少年人獨有的纖細之感,又處處蘊藏著力量,有如蟄伏在深夜的野獸。</p>



    棉布浸了水,首先落在鎖骨之上,然後帶著惹人心煩意亂的涼氣一點點向下,來到傷勢最為嚴重的胸前。</p>



    每一寸皮膚都被她納入眼底、無處可藏,寧寧的視線雖則柔和,卻有如實質,悄悄擴散在他身體隱秘的每處角落,像是溫柔至極的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