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她來時帶了繩子，把其中一端綁在樹幹上，正要往下時，忽然動作一頓。</p>



    對了，裴寂是怕黑的。</p>



    “都下去似乎不太好。”</p>



    寧寧知道他性格彆扭，絕不會讓另外兩人知道此事，順口編了個理由:“我們得留下一個人來望風——裴寂，你最靠譜，不如就你吧？”</p>



    “寧寧也太好了吧！居然這種時候都能想到你！”</p>



    承影老淚縱橫:“她還特意編了個藉口不讓你難堪，這是什麼時候下凡的仙女啊！”</p>



    裴寂怎會不明白她的意思。</p>



    可井中安危不明，他又怎會願意留下。</p>



    寧寧眼見身旁的黑衣少年無聲瞥她一眼，目光雖是淡漠，卻也帶了淺淺的賭氣與羞惱，眼尾淚痣在黯淡燈光下隱隱泛起薄紅。</p>



    “我打頭。”</p>



    裴寂上前幾步，修長的右腿一跨，便入了井中。他說著抬眸望向寧寧，喉頭一動:“放心。”</p>



    這這這、這哪行啊！</p>



    寧寧見他抓著繩子就往下，趕緊跟在裴寂後邊向下去。</p>



    他們乾的是私闖民宅的勾當，自然不敢點燈亮火。這井不知道有多深，越往下就越是伸手不見五指，等光亮被盡數吞沒，饒是寧寧也覺得有些緊張。</p>



    “……你還好嗎？”</p>



    她還沒想好如何向裴寂搭話，對方居然搶先傳了音。</p>



    他雖然性子冷淡，聲線卻是清冽悅耳的少年音，在潑墨般的黑暗裡響起時，莫名有些令人安心的魔力。</p>



    如果語氣不是那麼緊繃，明顯有在刻意抑制情緒和顫抖的話。</p>



    “我當然很好啊！”</p>



    寧寧聽著他強撐出來的語氣，不知怎地噗嗤笑了笑，心裡那點緊張和恐懼感刷啦啦全不見了:“裴寂，我給你講個笑話吧。”</p>



    他們下行的速度很快，當這句話說完時，腳尖已經觸到了井底。</p>



    井下佈滿了乾枯的藤蔓與樹木枝條，裴寂大概擔心她摔倒，虛虛扶住寧寧後背。手掌與脊背雖然並未直接接觸，卻還是傳來若有似無的涼意，在脊椎上匆匆劃過時，留下一串酥酥的癢。</p>



    “四周都是封閉的。”</p>



    她道了謝後環顧四周，等雙眼逐漸適應周遭景象，終於勉強看清了井中模樣。</p>



    這裡似乎只是口再普通不過的枯井，四面八方都是高高堆砌的環狀石牆。寧寧對古裝劇裡的密室套路爛熟於心，伸手在石壁之上摸索一番，果然摸到了一處凸起。</p>



    輕輕按下，前後兩面的石壁便像門一樣分別打開。</p>



    在之後下來的賀知洲一愣:“奇怪，這怎麼有兩扇門？”</p>



    “應該各有用途。”</p>



    寧寧被厚重的黑暗壓得有點悶，用手在胸前順了順氣:“不如我們分頭行動。”</p>



    裴寂眼底浮上一抹鬱色，默不作聲地握緊手中劍柄。</p>



    “哦——你在緊張。”</p>



    承影嘿嘿笑了聲:“害怕寧寧不選擇跟你一路，對不對？”</p>



    裴寂沒有反駁。</p>



    等回過神來，已經被身邊的小姑娘拉起了衣袖。</p>



    “我和裴寂走這邊。”</p>



    寧寧見他愣在原地沒動，笑著勾了勾空出的左手手指:“怎麼，不想聽我講笑話啊？”</p>



    “嘖嘖嘖嘖，讓我們來猜一猜裴寂小朋友此時此刻的感受。”</p>



    承影用了極度矯揉造作的語氣，簡直是在故意噁心人，生動詮釋什麼叫做為老不尊:“怎麼樣，是不是覺得僅憑這樣一句話，就要比所有笑話更叫人開心吼？”</p>



    裴寂沒理它，任由寧寧拉著自己衣袖往深處走。後來他漸漸走到前面，反倒像是寧寧害怕，跟在身後扯著他袖子似的。</p>



    “讓我想想講哪個啊。”</p>



    四周是令他不適的黑暗，如同纏繞在身體上的巨蟒，散發出重重殺氣與粘膩沉悶的味道。</p>



    許是察覺到他動作僵硬，寧寧不動聲色地挪動手指，輕輕握住裴寂手腕。</p>



    屬於她的氣息慢慢靠近、漸漸貼合。</p>



    他莫名地開始祈禱，希望這條幽深的路能更長些。</p>



    “我想到了！有天小紅問:你喝湯的時候用右手還是左手？小明回答說:當然是右手啊！”</p>



    寧寧沒忍住，說到一半，先把自己給逗笑了:“結果小紅說:哇，你好厲害，都不會怕燙，像我都是用湯匙的哈哈哈。”</p>



    裴寂覺得後背有點冷。</p>



    裴寂:“我……這時候應該笑嗎？”</p>



    超級不給面子！</p>



    寧寧瞬間瞪大眼睛:“哇你真的很過分！”</p>



    裴寂低了頭，聽見她不服氣的語氣，從胸腔裡悄悄發出一聲笑。</p>



    她張了嘴，本來還想再說些什麼，卻被猝不及防闖入眼底的亮光刺得一怔。</p>



    在前行片刻後，通道兩側終於亮起了昏黃的燈光。</p>



    這裡是處狹窄卻綿長的通道，兩邊堆滿冰涼石塊，有如陰森墓穴。越往前，道路就越是通暢寬敞、豁然開朗，被燈火一映，逐漸露出原本的面目。</p>



    通道盡頭是一處洞穴，由於面積極大，再往裡走便沒了燈光，寧寧只能見到向四面無限延伸的黑暗。</p>



    而在洞穴入口，赫然站著一個人影。</p>



    那道影子似曾相識，如同一把割破光與暗的劍，她凝神屏息，在對方洶洶而來的威壓裡停下腳步。</p>



    裴寂握著劍擋在她跟前。</p>



    乖乖。</p>



    看那熟悉的眉眼，和似笑非笑的神色。</p>



    駱元明怎麼會在這兒。</p>



    “很驚訝嗎？”</p>



    駱元明站在猩紅火光裡，仍然用了一貫的儒雅語氣，渾身上下散發的靈壓卻自帶殺氣，有如洪潮那般撲面而來。</p>



    他似是覺得有些好笑，頗為滿意地打量二人臉上的神色，末了勾起唇角:</p>



    “你們不會當真以為，我會傻到看不出來貓膩吧？鄭薇綺莫名其妙的失蹤，還有鸞娘夜半點的那些香……是她指使你們找到這裡的，對不對？”</p>



    寧寧沒有放開裴寂的手，居然一本正經地回了話:“所以你在守株待兔？”</p>



    駱元明沒想到她會接話，哈哈大笑:</p>



    “鄭薇綺失蹤，定是她為了誘使玄虛劍派徹查此事，這般想來，此處被發現也是遲早的事。我不如將計就計，在這裡等各位前來，再一網打盡囉——居然背叛我，那個瘋女人！待我回去便殺了她！”</p>



    提及這個話題，他終於露出了些許目眥欲裂的神色:“虧我如此信任她……她定是為了府裡的財產！我就知道，從那種地方出來的女人，能是什麼好東西？”</p>



    寧寧啞然失笑，並不與他深究這個話題，繼續問:“從許多年起，你就已經開始利用女子煉魂了吧？”</p>



    無論古往今來，反派角色不一定可愛又迷人，但都有一個共同特點:話多。</p>



    想來也是，自己暗地裡做了這麼多年的勾當，平日裡不能與旁人好好傾吐炫耀一番，被人問起的時候，難免會格外有傾訴欲。駱元明也不例外，像是極為自豪般咧開唇角。</p>



    “不錯。”</p>



    他說話時噙了笑:“當年我夜遊大漠，偶遇邪魔以女子生祭的景象，上前體驗一番，果然滋味非凡……回到鸞城之後，我便開始了修煉。”</p>



    他居然把這種事情稱作“修煉”。</p>



    寧寧放棄表情管理，露出十分嫌棄的神色。</p>



    “這世上多的是無父無母的孤女，哪怕突然人間蒸發，也不會有任何人在意。”</p>



    駱元明回味片刻，突然皺了眉:“我向來不親自動手抓人，多是從黑市商販那裡買來——偏偏有個蠢貨犯了錯，抓來一個孃親尚在的農家女，把一切都搞砸了。”</p>



    正是打那以後，刑司院將幾樁失蹤案合併為一，鸞城開始了長時間的戒備。</p>



    “其實這沒什麼，真的。二位想想，那些女人活著也沒太大意義，不如犧牲一下當作祭品，還能讓自己顯出幾分作用。”</p>



    駱元明笑得理所當然:“而我乃鸞城城主，數年來功績無數，用她們換我的修為，多划算吶。”</p>



    寧寧聽得有些噁心，強忍著不適冷聲追問:“宋纖凝的死，也是你做的？”</p>



    “誰讓她多管閒事？我本來唸及夫妻情分不想殺人，她卻一天比一天得寸進尺——世家小姐身子骨弱，沒過多久便暴斃死了。”</p>



    他說到這裡終於感到了厭煩，粗略將不遠處的兩個少年人端詳幾眼，眸光陰鷙:“你們的朋友去了另一扇門麼？那他們定然九死一生。今日你們來了，也別想走。”</p>



    ——話音剛落，竟有白光從四面八方而來，迅捷如雷電，直攻二人面門！</p>



    白光蘊含五行之力，在昏暗沉悶的洞穴裡，好似密密麻麻斜飛而來的雨絲。駱元明站立於其間巋然不動，嘴角笑意愈發明顯。</p>



    劍修最擅越級殺人，若是天羨子手下的弟子群攻而上，他必是不敵。然而若想神不知鬼不覺地除掉他們，唯有在這處井底的時候。</p>



    思來想去，最終提前在此設了埋伏，只待一網打盡。</p>



    白光密集如網，猛地一股腦襲來時，單憑劍氣完全無法阻擋，更何況駱元明的修為在他們兩人之上，要想破開就更加困難。</p>



    寧寧凝神蹙眉，拔劍勉強斬斷其中幾條，眼看白光越來越近，忽然見到跟前籠上一層高瘦的影子。</p>



    ——裴寂竟以身為盾，把劍氣與魔氣一併彙集在長劍上，用身體把進攻硬生生扛了下來。</p>



    如此強烈的衝擊在體內無異於翻江倒海，沛然巨力撕裂每一寸肌骨與血脈，迫使他兀地皺了眉，吐出一口鮮血。</p>



    “裴寂！”</p>



    寧寧低呼出聲，竟聞見一股無比濃郁的血腥味，等細細看去，才發現少年人白皙的脖頸之上裂開幾道血痕，一直蔓延向下，被黑衣遮擋所有血色。</p>



    至於那衣物之下是何景象，她已經不敢去想。</p>



    裴寂略微側過頭，漆黑眼瞳裡沒有任何波瀾起伏，沉沉向後望她一眼，一面拭去嘴角血跡，一面安慰似的緩緩搖頭。</p>



    他估計已經連話都說不出來。</p>



    “就算能接下這一擊那又如何！我的修為——”</p>



    駱元明還未說完，便見前方二人再度拔劍而起。</p>



    劍氣劃破沉寂如死水的空氣，好似朗朗白日刺穿層層烏雲，捲起迴旋之風，殺意重重。</p>



    劍修。</p>



    駱元明心底暗罵一聲，心中默唸法訣，自手中現出三張靈符。</p>



    疾影符、地火符、蝕骨咒。</p>



    符修不似劍修，拿著一把劍就毫不顧忌地往前衝，比起純粹的殺伐，要更注重符咒之間的配合與靈活運用，因而顯得靈活詭譎許多。</p>



    將蝕骨咒附在地火之上，一旦被灼燒到皮膚，便會感到萬蟻噬心的痛楚，加之疾影符來去無蹤，更是叫人難以閃躲。</p>



    老實說，他沒想到這兩個金丹期弟子會如此難纏。</p>



    駱元明的修為提升全靠藥物與煉魂堆砌，屬於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就算修為已至元嬰中期，撞上兩人聯手，卻也覺得有些吃力。</p>



    寧寧身形輕盈，速度快得超出想象，疾影符對她而言如同不存在，揮劍一斬，一簇地火便沒了蹤跡；</p>



    至於裴寂簡直不要命，明明已經身受重傷，進攻卻凜冽如故，又快又狠。</p>



    很難想象這隻雙目猩紅的瘋狼會在不久之前，忍著撕心裂肺的痛楚站在那女孩跟前，為她一言不發地擋下所有進攻。</p>



    劍氣昭昭，符法變幻，幾番交手之下，雙方皆是靈力大損。駱元明身旁靈符飛舞，驟然間一齊上湧時，從口中咳出一抹血來。</p>



    他之前在茶樓聽書，也曾咳過血。</p>



    如同鸞城裡那個流傳已久的傳說，要想得到，必須以某種珍貴之物作為交換。</p>



    煉魂之術會讓人產生極為強烈的依賴性，修煉越久，對於煉魂的需求也就越大。</p>



    如今單獨的一縷魂魄已經無法令他滿足，要想停止身體的迅速衰弱，必須儘快集齊四十九名女子生魂，將其一併吸收。</p>



    如果他能早些湊齊人數，擺開大陣的話，必然不會像今日這般狼狽。</p>



    這是駱元明拼盡全力的一擊，寧寧難以抵抗，被靈氣振出兩丈之遠。</p>



    三個人，面面相覷的三雙眼睛，三條癱倒在地的人形軟體動物。</p>



    寧寧忍著痛看裴寂一眼，用口型問了句:“你還好嗎？”</p>



    他看上去實在很不好，但還是點了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