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寧寧身法輕盈，行走在房簷之上時幾乎不會發出任何聲音，加之走得極快，往往如蜻蜓點水，在萬家燈火之間穿行不定。</p>



    裴寂安安靜靜跟在她身後，偶爾出了聲，也是為應和她的話。</p>



    “小師弟，你以前來過這麼大的城市嗎？”</p>



    “未曾。”</p>



    “哦。”</p>



    寧寧嘴裡銜著顆糖，自顧自笑起來:“那也挺好，第一次是很有紀念意義的！既然頭一回來鸞城是和大家一起，說不定你以後每次到這兒來，都會想起我們。”</p>



    裴寂沒說話，穿過霧氣般的迷濛火光，輕輕瞥一眼她的背影。</p>



    一襲淡色長裙，裙襬隨著動作像流水那樣肆意淌開，勾勒出一道道漣漪般的曲線。她雖然在同他談天，卻始終隔了觸不可及的距離，彷彿隨時都有可能消失在暮色之中。</p>



    忽然前方的女孩停下腳步，毫無徵兆地轉過身來。</p>



    裴寂微微一愣，也停下來。</p>



    “小師弟。”</p>



    她嘴角仍帶了笑，朝他身後揚揚下巴:“你看，後面那是什麼。”</p>



    裴寂聞言扭過頭，在她所指的角落只望見一片低矮的房屋，並無任何引人注意的異象。</p>



    他心裡正暗自疑惑，突然聽見耳邊傳來一陣越來越近的腳步。</p>



    那聲音刻意被壓得很輕，幾乎融進傍晚時分的風裡，可他天性敏感，剎那間便察覺到了異樣。</p>



    裴寂猛地回頭。</p>



    悄悄向他靠近的寧寧渾身一僵。</p>



    她沒想過自己的小動作會被發現，因為這個猝不及防的回眸嚇了一跳，身形略一踉蹌，踩在瓦片上的腳底竟陡然一滑。</p>



    然後在距離裴寂只有幾步之遙時，整個人筆直向前倒去。</p>



    寧寧:……！</p>



    等等！這不是她想象的劇情！</p>



    無論如何，正確的情節絕對不是她出師未捷身先死，直接摔一個大馬趴。按照規劃好的思路，這份超級和諧友愛的驚喜理應是這樣:</p>



    今日她與裴寂一道出行，發覺他的衣衫已有了些許褪色之勢，想來這位一心練劍，完全沒時間思考如何捯飭外形。</p>



    只可惜她的零用錢大多用在了林潯的夜明珠上，思來想去，便把最後一點私房錢悄悄拿出來，替他買了根繡有金邊雲紋的暗色雲錦髮帶。</p>



    趁著裴寂轉身之時，寧寧本應該悄無聲息地接近他，等小師弟茫然回頭，一眼就看見近在咫尺的禮物，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睛——</p>



    這才是驚喜的正確打開方式啊！</p>



    哪曾想到，原打算送給裴寂的驚喜，到頭來卻成了她自個兒的驚嚇。</p>



    寧寧心下一沉，暗自咬牙。</p>



    她本來已經做好了狼狽摔倒的準備，沒想到意料之中的疼痛並未如期而至，有陣疾風匆忙掠過，鼻尖傳來一股冷冽松香。</p>



    一隻手按在她的肩頭。</p>



    然後整個人落入一個勁瘦有力的胸膛。</p>



    ……欸。</p>



    這股香氣，還有臉上的觸感——</p>



    臉頰觸及到的布料柔軟溫熱，有什麼東西隔著薄薄一層胸腔，在狂熱且劇烈地跳動。</p>



    一下又一下，清晰得過分。</p>



    寧寧猛地屏住呼吸，腦袋裡轟地炸開。</p>



    不、不不不會吧。</p>



    她被裴寂接住了？</p>



    玉皇大帝如來佛祖耶穌基督觀世音菩薩！她這輩子都沒跟哪個男孩子有過這麼近距離的接觸，這也太——</p>



    太奇怪了！！！</p>



    她應該說什麼臺詞來著？</p>



    “鏘鏘驚喜”還是“沒想到吧，這是送你的禮物”？</p>



    不對不對！現在的當務之急，分明是趕緊從裴寂懷裡離開。</p>



    夜色下沉，浮光四起。</p>



    寧寧心裡亂得厲害，立於房簷上的黑衣少年亦是耳根一片燥熱。</p>



    他見小師姐摔倒，便有意上前攙扶，沒想到她竟……</p>



    竟直接栽進他懷中。</p>



    裴寂鮮少與女子接觸，如今只覺一團溫香軟玉闖入胸膛，帶來香甜清爽、類似於糖果的陌生氣息。</p>



    承影默不作聲，他有些無措地立在原地，不知應該將她推開，還是等寧寧自行起身。</p>



    他力道很輕，只不過是將手掌按在女孩肩頭，渾身肌肉卻因為這個動作而緊緊繃住，動彈不得。</p>



    和她接觸的手心滾燙滾燙，彷彿攜了一團火，直直燒到心頭。</p>



    一片寂靜之間，不遠處忽然響起煙花升空時的倏然聲響。</p>



    一束暗金色長線如閃電般竄上穹頂，再像曇花那樣兀地綻開。</p>



    緊接著花火越來越多，越來越亮，漫天煙霓將傍晚映襯得恍如白晝，好似一條聲勢浩大的星河，在他眼底倒掛著墜落。</p>



    那是城主府裡為慶祝十方法會燃放的煙火。</p>



    星河盡頭，跌倒在他懷裡的小姑娘抬起腦袋。</p>



    寧寧背對著煙火，瞳孔裡卻還是染了溫柔的霓光。</p>



    只不過她的表情實在稱不上“溫柔”一說，似是有些氣惱地立起身子，臉龐不知是憤懣還是映著火光，浮現起濃郁緋紅。</p>



    裴寂本以為她會生氣。</p>



    因為身有魔氣的原因，幾乎沒人願意親近他，兒時觸碰到鎮子裡的其他小孩時，往往會得來一頓拳打腳踢。</p>



    他我行我素慣了，此時卻莫名感到緊張，喉頭微動，用指尖悄悄攥緊衣衫。</p>



    可寧寧瞪他一眼，卻並未發出任何苛責，而是一言不發低下腦袋，從儲物袋裡拿出一根扁長的漆黑帶子。</p>



    準確來說是一根髮帶，做工精美，一眼就能看出並不便宜。</p>



    “送給你的。”</p>



    她語氣硬邦邦，自始至終沒抬頭:“就……就是路過碰巧順手剛好……反正就買了，絕對不是特意幫你挑選的。”</p>



    這樣稀裡糊塗說了一大堆，之前摔進裴寂懷裡的紅暈還沒消，大概是為了增加可信度，末了又添上一句:“你現在用的那根也太舊了，我一點也不喜歡，快換掉。”</p>



    這都是哪兒跟哪兒啊。</p>



    寧寧只想在心裡狠狠給自己一錘。</p>



    她好不容易精心準備的臺詞，全被那一跤給毀了。</p>



    明明這根髮帶花了她僅剩的全部家產，以現在這語氣，就跟她從街邊地攤貨偷來似的。</p>



    好氣。</p>



    寧寧的思緒來了又走，腦子裡亂成一團，胡思亂想間，忽然察覺跟前的裴寂有所動作。</p>



    她原以為，裴寂會接過髮帶的。</p>



    沒想到等他伸出手，右手手掌上卻並非空無一物，而是端端正正、安安靜靜地擺了個小小的物件。</p>



    在越來越盛大的煙火裡，寧寧的眼睛慢慢睜圓。</p>



    然後嘴巴變成一個小小的圈。</p>



    心跳毫無緣由地劇烈加速，撲通撲通衝撞胸腔。</p>



    在裴寂手心裡，赫然擺著一個瑩白色的小月亮，在如今黯淡的夜色之下，恍如明月從少年手中徐徐生長，散發出柔和微光。</p>



    正是她在首飾店裡見到的那個玉墜。</p>



    今晚的一切都像做夢一樣，完完全全不真實。</p>



    那個稀裡糊塗的擁抱。</p>



    這場不合時宜的煙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