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孟佳期聽罷,已是臉色慘白如紙,半晌說不出一句話。



    鄭薇綺見她這般模樣,少有地放柔了聲線,用安慰的語氣低聲道:“孟姑娘,此事事關重大,不如你帶我們找到長老,讓我等與之當面對質。如何?”



    孟佳期眼底血絲上湧,閃過一縷沁了猩紅的恨意,咬著牙重重點頭。



    *



    長老所在的星機閣人去樓空。



    他們在當年的大戰中同樣受到靈氣波及,加之少城主很可能也對他們下了殺手,聽孟佳期的描述,狀態虛弱得跟半隻腳入土的老人差不多。因此才會設下陣法,試圖以臥底之計除掉玄虛派一行人,而非正面解決。



    如今想必是不知從哪兒得到消息,知曉謊言被戳穿後,便毫不猶豫地逃離了此地。



    星機閣保留著數百年前的建築風格,雕有龍鳳圖案的木窗被長明燈照成淺淺的硃砂紅,紗幔低垂,靜默無言。



    嫋嫋白煙自香爐升騰而上,如同女人柔若無骨的纖纖玉手,一點點拂過窗臺、輕紗與銀絲織就的帳縵,香氣無影無形,隨白氣一起蔓延至房屋的各個角落。



    寧寧奔波許久,好不容易能坐下來好好休息。一邊興致寥寥地打量著周遭建築,一邊聽鄭薇綺問:“他們會不會已經離開迦蘭城,逃去了岸上?”



    孟佳期搖頭:“姑娘有所不知,從屏障外進入迦蘭城輕而易舉,但若是進來後再想出去,便不得不花費極大的靈力。以他們的狀態,應該沒辦法離開此地。”



    “所以那群老大爺最可能去的地方,”賀知洲來了興致,腰間長劍發出一聲嗡鳴,“應該就是那什麼魔君的老巢——咱們是不是也有機會屠魔了?”



    “現如今尚不知曉玄燁的所在,我會告知城中已醒的妖族真相,拜託他們尋找玄燁與長老蹤跡。”



    孟佳期喟嘆一聲,似是已在今日耗盡了畢生的力氣:“諸位不如在城中歇息一段時日,也好治治身上的傷。”



    鄭薇綺笑呵呵地應聲,視線穿過窗戶,直勾勾看著街邊林立的店鋪,又拿出了那個記錄靈感的小本本。



    裴寂蹙眉把玩著劍柄,似乎有些不耐煩,就差直接來一句:怎麼還不打?



    ……說的就是你們兩個啊喂!



    *



    於是一行人在城中歇了下來。



    迦蘭城裡的妖族們在水中沉睡百年,醒來後也很少與外界接觸,因此個個都憨厚朴實得過分,像是剛從某個兒童動畫片裡穿越過來。



    寧寧被幾個熱情的小姑娘帶著選了身新衣服,又舒舒服服泡了個熱水澡,思來想去,總覺得心煩意亂。



    自從來到這個世界,她便篤信了一切都是書中內容,沒想到先是出了賀知洲那樣一個大意外,如今的劇情還跑得沒了邊,在崩壞的道路上一路狂奔。



    這實在不是多麼愉快的體驗。



    現在看來,以後究竟要不要繼續信任原著和系統……也是個大問題。



    寧寧洗完了澡閒得無聊,又因為心裡翻來覆去的思緒沒辦法專心,只得放棄繼續思考,打算到街道上散心。



    眾人都住在城主府的客房,彼此之間只有一牆之隔。她剛推開門,便感到一陣劍風。



    是裴寂在練劍。



    他換了身新衣服,仍然是與夜色無異的黑。少年人黑衣黑髮,劍光卻是雪浪般純淨的雪白,映照在他稜角分明的側臉時,照亮冷白色皮膚。



    周圍無風亦無聲,只有屏障之上白茫茫的瑩光縷縷墜落,讓人想起破碎的浪蕊浮花,如月色般傾瀉而下,又被他鋒利的長劍斬斷成零星幾點。



    寧寧很認真地想,或許裴寂之所以喜歡穿黑衣,就是因為黑色濃郁,不會讓他滿身的血看上去十分明顯。



    聽見她房門打開的吱呀聲,裴寂停了動作,垂眸轉身。



    寧寧很少與裴寂單獨接觸過。



    他們之間總是隔著層透明的薄膜,彼此禮貌卻有些生疏。



    本來麼,她秉持著惡毒女配的自我修養,一直刻意與男主拉開距離,但現在被系統狠狠誆了幾遭——



    這原著本身就先天畸形後天發育不良,似乎也沒什麼理由來管她。



    她正要開口,沒想到裴寂居然搶先出聲:“師姐。”



    寧寧笑了笑,臉頰上隱隱顯出兩個淺淺的梨窩:“這麼晚了,你還在練劍啊?”



    裴寂:“嗯。”



    這句話說完,便不知道應該怎樣接下去。



    他兒時成天被孃親關在家裡的地窖,幾乎與外界完全隔絕。後來長大拜入玄虛派,又因為魔族血統的關係受到排擠,連願意與之接近的人都寥寥無幾,更不用說所謂的“交朋友”。



    對於裴寂來說,比起聊天,在九死一生中越級打怪要更加容易一些。



    他不禁心底一陣煩悶。



    煩他自己。



    “裴小寂別放棄啊!”



    承影在他心裡驚聲尖叫:“來來來,我給你支招!你就說那個、那個——師姐,我們來比劍吧!”



    這是把同樣母胎單身的劍。



    就它這水平,估計也基本告別脫單了。



    “你沒有和鄭師姐一起去療傷嗎?”



    寧寧帶了點好奇地朝他靠了一步,瞥見裴寂臉龐與脖頸上的血痕。她不知想起什麼,皺了皺眉:“真奇怪,為什麼我每次見到你,你都渾身是傷?”



    ——明明在她看的那本里,身為男主角的裴寂一路順風順水,連磕磕絆絆都很少有過,結果這幾回卻次次成了血人,慘得不忍直視。



    “小傷,不礙事。”



    他答得毫不猶豫,腦子裡的承影唉聲嘆氣:“錯了錯了,你應該做出很難受的模樣,從而搏得她的一些關注。這麼倔,乾脆一輩子一個人得了。”



    它說得越來越起勁,一邊說一邊嘿嘿哈哈笑:“聽我說啊,你就突然捂著胸口半跪在地,努力擠出幾滴眼淚,然後聲音一定要輕輕顫,可憐巴巴地告訴她:師姐,寂寂疼。嘿嘿嘿!寧寧一定會心軟地紅了眼眶,一把將你抱起來帶入房中,然後你再略施小計嗯嗯啊啊這樣那樣,嘿嘿嘿!”



    裴寂:……



    “你受了傷,是不是從來不擦藥的?”



    寧寧站在門邊,朝屋子裡望了望,白皙的臉龐被燭火染上幾縷緋紅色澤,微微揚起的嘴角旁,梨窩如同盛滿桃花的盈盈春水。



    然後她又轉過頭來,指了指自己的右臉:“你這兒在流血。我房間裡有傷藥,想來用一用嗎?”



    承影徹底瘋掉,一代巔峰神劍淪為瘋癲神經病劍:“用用用!快說你可以你想要!裴寂你要是拒絕,我就每天晚上給你念金剛經和大悲咒,每天早上為你深情朗誦《我和真霄劍尊的365天》!”



    裴寂被它吵鬧得不勝其煩,剛要皺起眉,瞥見燭火下小姑娘清麗柔和的笑臉,惱意便不知怎地倏然消散了。



    他說不清此時此刻的自己究竟是個什麼心情,抿著唇沉默半晌,用了很小的聲音回答:“……多謝師姐。”



    客房的佈置大致相同,踏進寧寧房間時,裴寂聞見一股淡淡的樹葉香氣。



    他們倆都洗了澡,身上難免沾了來自迦蘭城中相同的氣息,這是種很奇妙的感覺,彷彿樹香連著樹香,將兩人之間的隔閡渾然消弭了。



    裴寂心底的煩悶悄悄散去,低著頭不去張望。



    女子閨房不宜直視,這一點他總歸是明白的。



    “你在椅子上坐好,別動啊。”



    寧寧用手帕輕輕點在他臉頰,拭去傷口再度裂開後滲出的血跡。



    她的動作小心翼翼,即便力道很輕,裴寂也還是能透過那層薄薄的手帕,感受到少女圓潤指尖上溫和的觸感。



    他面無表情,其實早已屏住呼吸。



    ……她說來用藥,卻從沒說過,是她替他擦藥。



    “你之前詐孟佳期的時候好凶。”



    寧寧的語氣裡帶了笑:“我要是她,一定也會被嚇到。”



    承影嘶了一聲:“我早就告訴過你,要溫柔一點!”



    裴寂自嘲笑笑,眼底陰翳更濃,漫不經心地應聲:“師姐,我那不是詐她。”



    他的性格本來就很糟糕,從來不討人喜歡。



    承影:完了。



    完了完了完了!這臭小子到底會不會聊天?真是句句都把話題往死路上引啊!你還是回答“嗯嗯啊啊”吧求求了!



    它滿心忐忑,無比絕望地看一眼寧寧。



    哪知小姑娘非但沒生氣,反而噗嗤笑出聲來,杏眼彎成小小的月牙形狀:“是嗎?那很好啊。”



    承影噤了聲。



    寧寧一邊說,一邊往手指沾了藥膏,抬起眼睛看向他臉上的劃傷。



    他很少與誰有過這麼近距離的接觸,當女孩柔軟的指尖落在臉頰,讓裴寂無端想起夏天暖洋洋的風。



    寧寧的手指溫暖綿軟,而藥膏又是清清涼涼,被她輕輕地上下塗抹時,牽引了微不足道的些許刺痛,彷彿有一絲絲微小的電流在血脈之間流淌。



    ……真奇怪。



    裴寂喉頭微動,偏過視線不看她。



    他聽見寧寧說:“每個人的性格都不一樣嘛。你如果真像話本里批量生產的大俠那樣清風霽月、正氣凜然,反而不那麼真實了。現在這樣就很好啊,有血有肉的,挺可愛。”



    這是她的真心話。



    原著裡的他宛如一個懲奸除惡、闖關打boss的工具人,全篇見不到什麼喜怒哀樂,簡直是一座移動的裝逼大冰山,還是賊龍傲天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