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光同 作品
隨機性預測模型
牛思源來得正好。
他推門進入時,導師沈昭華雙眼一亮。
牛思源一下子跟著高興起來。他還以為自己剛交的那篇論文,寫得特別優秀,特別完美,獲得了老師的讚許和認可。
他一時沒留意趴在桌邊的林知夏。從他的角度看來,林知夏被臺式電腦的顯示屏擋住了。
他凝望著沈昭華,語氣裡暗藏期待:“沈老師,我那篇論文,你看過了嗎?”
出乎他的意料,沈昭華面帶微笑地回答:“暫時沒有。”
沒有?
那為什麼老師見了他就一副很滿意的樣子?
老師臉上溫暖如春天般的笑容又是因何而起?
為什麼老師激動得像是發掘了人生的新意義?
牛思源正在思索,忽然,他聽見林知夏喊道:“我正在你的論文!牛思源學長,我可以和你聊一聊你的論文內容嗎?”
牛思源定睛一看,林知夏正好露出小半張臉。她的雙眼亮晶晶的,閃爍著一種對知識的渴望。
她還用粉紅色草莓發繩紮起了雙馬尾——在牛思源的眼中,那是來自地獄的小惡魔頭上長出的兩隻角。
林知夏在那篇論文的空白頁,寫了一大段的概括和公式推導。
毫無疑問,這位來自地獄的小惡魔即將為牛思源帶來一場殘酷的末日審判。
牛思源的嘴唇失去了血色,宛如在大白天撞鬼。
旁觀許久的江逾白笑出了聲。
江逾白只笑了一聲。但他的態度非常明顯。他樂於看到林知夏給這位研究生帶來當頭棒喝——這證明了林知夏的實力強勁又雄厚。將來的某一天,江逾白打敗林知夏時,想必會更有成就感。
而牛思源終於反應過來,他的導師沈昭華因為林知夏的存在而欣喜不已。
他不由得挺起了胸膛,心裡生出一絲羞恥,嘴上仍然倔強地問道:“你對我的論文有修改意見嗎?”
“是的。”林知夏回答。
牛思源屏住呼吸:“我哪裡寫得不對?”
林知夏平靜地闡述道:“我不能說你寫得不對。只是,按我的理解,確定性模型是隨機性模型的一個特例。你的數據模型涵蓋了摩擦風速和分層介質的界面波的影響,還用克勞修斯-克拉佩龍方程修正了水汽的正反饋,可是,因為確定性模型的侷限性,這篇文章沒有辦法做到真實環境下的概率分佈的預測,它保證的是實驗預測結果與實驗樣本的一致性。所以,我覺得,你可以重新考慮一下參數設置,把整個模型推廣到隨機樣本點上,讓它更具有數學意義上的普遍性。”
剎那間,滿室寂靜。
“她在講什麼啊?”江紹祺偷偷地詢問侄子。
江逾白不冷不熱地提醒他:“早上出門前,我說林知夏是天才,你不相信我的話,你說我誇大其詞。”
江紹祺捂住了自己的嘴。他的膚色偏冷白,下頜骨的曲線完美,常年戴著黑色手套,捂嘴的動作就顯得很突兀——這位崇尚高雅的音樂家突然有了一身的憨厚氣質。
不遠處,林知夏還在和牛思源爭論不休。
探討一篇論文的對立觀點,就好比打仗。
才華是武器,毅力是盔甲,膽量是金戈鐵馬。
牛思源輸人不輸陣。他握著一隻簽字筆,筆尖在紙面上輕輕戳了兩下:“林知夏小朋友,我們這個學科裡,有一批研究人員專門做確定性模型。你這麼一說,可是把前輩們的功勞都抹去了啊。”
“我的意思並不是……確定性模型沒有一點用呀。”林知夏歪頭看著他,一副很困惑的樣子。
她和牛思源的溝通不太順暢。
她覺得牛思源完全沒明白她的解釋。
既然牛思源不贊同她的修改意見,他就應該從數據建模的角度反駁她。牛思源和她談起前輩的功勞,又有什麼用呢?
牛思源憋著一口氣,詳細敘述道:“我延續自己本科畢業論文的題目,還把模型拓展了。從今年九月到十二月,我的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了數據採集和數據處理上。”
他還沒說完,導師沈昭華打斷道:“牛思源,你的立意、選題、整體架構沒有問題……”
話中一頓,沈昭華終於找出牛思源的優點:“你的文筆非常好。”
文筆?
如果一篇論文的亮點只有文筆,那是一件多麼令人悲傷的事情!
在導師沈昭華、學姐朱嬋、小惡魔林知夏的面前,牛思源快要撐不住了。
他心中暗想:難道,我這種二十多歲的大好青年,還比不上一個九歲小女孩嗎?
命運給予他沉重一擊,他的身形搖搖欲墜。
他一隻手扶穩了桌子,發出了來自靈魂的拷問:“林知夏,你要改我的建模,請問你想怎麼改?我們商量幾個參數,你能立刻構造一個表達式嗎?”
“我大概可以?”林知夏試探道。
沈昭華卻給林知夏留了一條後路:“不如先從最簡單的模型開始。”她望向了朱嬋。
朱嬋領會了導師的意思,馬上給林知夏出題:“林知夏,來,假如我們有一份包含泥沙、粉砂和泥質物的混合物。我們把這份混合物倒入一個裝滿水的角度為beta傾斜容器中,它流動時的狀態,在水文地質領域被稱作為濁流……”
“我知道。”林知夏乖巧地回答。
朱嬋問她:“你看過濁流相關的論文嗎?”
“嗯嗯,”林知夏點頭,“它的英文名是turbidity current。”
朱嬋讚歎道:“你的英語也很好吧?”
林知夏沒作聲,江逾白代她回答:“她的英語挺不錯。你們剛才討論的內容,全部換成英語,她也能聽懂。”
朱嬋頓時生出萬千感慨:“林知夏,你看過很多論文嗎?”
林知夏的爸爸突然插了一句話:“我們家夏夏五歲那年,吵著鬧著問我們要論文,家裡根本沒人教她。她一個人看書看得入迷……”
爸爸本來想說,他的女兒天生與眾不同,他都不知道要怎麼教育女兒才好。
但,他的話聽在朱嬋耳中,卻是另外一層意思。
朱嬋真的沒想到,世間還有這等好事!
五歲的孩子,就能看論文了?
朱嬋快要結婚了,和男朋友的感情很穩定,小兩口沉浸於二人世界,暫時沒打算要孩子。
今天見到了林知夏,朱嬋有些蠢蠢欲動,恨不得回家抓了男朋友,立刻繁衍下一代。等到女兒五歲時,她就能陪媽媽一起讀論文了。
幻想中的生活太過美妙,朱嬋情緒激動,忍不住捂緊了自己的嘴。
導師沈昭華延續了朱嬋剛才的提問:“濁流的密度設為rho,傾斜角度設為alpha,濁流的厚度為h,假使你讓濁流進入容器,你覺得,它的速度能用什麼方式表達?”
林知夏攤開草稿紙:“這個好像是基礎概念呀。濁流的密度一定大於水,rho減去alpha的差值除以alpha,我們就得到了濁流的密度差,密度差促使了流體的運動。這個密度差再乘以重力加速度g,乘以濁流的厚度h和角度beta的sin值,再除以一個係數……這裡需要引入經驗係數和滑動摩擦係數……”
沈昭華搬來一把椅子,坐在林知夏的旁邊。
她更改了初始條件,又為林知夏的公式增加了變量。
林知夏“哇”地驚呼一聲:“原來還能這麼寫!我懂啦,謝謝沈老師!”隨後,她舉一反三,創造了更多的約束條件和方程式。
沈昭華驚歎於她的悟性。
牛思源也看呆了。
沈昭華抬頭,對她的學生牛思源說:“你看,林知夏的表達方式沒有問題,我們增加了條件,讓她的數學描述更具有普遍性。你的文章寫得可以,數據分析也沒錯,我們不妨採用更高的標準。”
牛思源抓起自己的論文,羞臊不已,滿面通紅。
沈昭華對他說:“牛思源,你還是按我給你的課題來吧。你的本科論文是個好方向。正如林知夏剛才說的,我更想讓你改用一個隨機性模型。”
“但是……”牛思源撓了撓頭髮,講不出他的理論依據。
沈昭華走向了辦公室門口:“下個月,我要出海考察,你的師兄和師姐都會幫我關照你。”
江逾白跟著沈昭華往外走。他忍不住問她:“沈老師,你會讓你的學生們關照林知夏嗎?”
“那是一定的,”沈昭華低聲感嘆, “林知夏的天賦很難得。”
江逾白又問她:“你見過和林知夏一樣聰明的學生嗎?”
沈昭華腳步一頓。她穿著牛絨毛衣,手臂攬著一件棉襖,伸出的手背佈滿了褐色老人斑:“我見過不少天才,可惜他們不是我的學生。我自己帶過的學生,倒是真有一個……智力超常。”
江逾白急忙追問:“那位學生,後來怎麼樣?”
“泯然眾人。”沈昭華如實回答。
“泯然眾人”這個詞語,正是出自《傷仲永》。
《傷仲永》是北宋文人王安石所作的一篇文章。文章講述了一位天才神童因為缺乏教育機會,最終淪落為普通人的故事。
江逾白略有耳聞。
一直以來,江逾白的願望都是打敗林知夏。但是,當他聽說沈昭華曾經親眼見證過天才的隕落,他心中湧起不知何故的掙扎。
千萬個念頭在腦海中逐漸沉澱,最終匯聚成一個迫切的願望——他希望,林知夏永遠是天才,永遠能汲取她熱愛的知識、探索她喜歡的的領域、追尋她夢寐以求的境界。
他希望她永遠開心。
*
因為惦念著林知夏,江逾白走神了一段時間。
他剛從沈昭華那裡聽說了一個天才隕落的故事,難免擔心起林知夏的安危。
如果將來的某一天,江逾白勝過了林知夏……他一定會不驕不躁,不讓林知夏感到憤怒和惶恐。
江逾白一邊沉思,一邊跟著沈昭華。他們一行人走進了海洋深水實驗室的大門。
林知夏開心極了。她繞著沈昭華轉了一個圈,興致勃勃地問道:“沈老師,那個就是海洋深水實驗室嗎?”
“是的,”沈昭華飽含耐心地解釋道,“它能模擬深水海洋的風、浪、潮流,包括颶風和奇異波浪。”
“好厲害!”林知夏誇讚道。
眼前的場景難得一見,林知夏被好奇心驅使,扒住了一扇玻璃窗。她目不轉睛地盯著水池。她看見一個關於“深水設備的流體動力性能”的實驗正在進行中。
龐大的水池內,廣闊的水面被颶風吹出波濤,水浪攪碎了一池燈影。這水池深不見底,四面鑲嵌著特製的不鏽鋼“消波灘”。
這種“消波灘”,能夠抵禦風浪帶來的強烈衝擊力。
林知夏看得出神。
朱嬋喊了她一聲:“林知夏?”
林知夏扭過頭,開心地回應她:“姐姐。”
朱嬋心頭一軟,連忙提議:“我帶你去看我們的數據採集系統吧。你見過計算機集群嗎?就是高性能計算的具體實現。”
林知夏格外雀躍:“好的,姐姐!我知道計算機集群,相關論文我也看過!它的英文名是cluster,它能把一個集群內的所有計算機的運算能力綜合在一起,大大地提高了系統的處理效率。”
臨走前,林知夏沒忘記江逾白。她拽住江逾白的袖子,拖著他一起去了數據採集實驗室。
江逾白和林知夏都離開了。
這一間海洋深水實驗室裡,就只剩下沈昭華、江紹祺、以及林知夏的爸爸。
波濤擊岸,拍出沉重的聲響,水浪被燈光照出一種質地分層感。實驗室的景象變幻莫測,真像是海洋世界的深水區。
江紹祺感嘆道:“物理海洋學,了不起。”
沈昭華沒有接話。她看向林知夏的父親:“您好,請問怎麼稱呼?”
這位父親顯出一絲窘迫:“沈老師你好。我是林知夏的爸爸,我叫林富貴。”
林富貴和妻子在省城闖蕩多年,費盡一番功夫,總算紮下根來。可他常有漂泊不定之感。他上有老下有小,理當存錢應急,雖然勉強算個“小生意人”,但他儘量削減了人情往來的開支。
而沈昭華這種頂級大學的知名教授,肩負著自然科學基金的重大項目,竟然專門抽出一整天的時間來招待林富貴和他的女兒,還和他們客客氣氣地談話……這讓林富貴心生諸多感慨。
沈昭華的時間很寶貴。她沒做任何鋪墊,開門見山地說:“林先生,你的女兒林知夏是個非常聰明的孩子。我1955年考入北京大學物理系,畢業後去前蘇聯留學。留學期滿,我回國在這所大學裡找了一份工。到今天為止,我帶過一百多個學生。我的學生裡也有天資極高的,也將學問做得很好。但他們九歲的時候,興許比不上林知夏……”
林富貴面露訝異之色,舌頭頓時打了結:“我們家夏夏,確實、確實喜歡讀書。”
沈昭華微微頷首:“不止是讀書和天資的關係。在我們那個年代,獲取信息的途徑,比不上今天豐富。信息化的新時代催生了更多的優秀人才。林知夏有她自己的交叉學科體系。她的外語功底紮實,還能理解數學和物理的複雜概念,最難得的是,她的悟性高,心態也好。”
沈昭華毫不吝嗇溢美之詞,僅僅三言兩語,就把林知夏誇得天上有地下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