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特 作品

第73章 春江花月夜

入春之後的一個下午,曹秘書來莊園給老闆送文件,他照例在樓下等,不多看,不亂走。一般公務老闆底下的團隊可以搞定,牽扯過大的決策才要他過目。




曹秘書耐心地觀賞一副壁畫,畫中細節他早已掌握,因為他次次都在這個方位,利用它打發時間。




樓梯上傳來腳步聲,他眼觀鼻鼻觀心。




老闆帶著濃重到令人壓抑的沉悶氣息往他這邊走來,他恭敬地伸出雙手去接簽過字的文件。他每次來,老闆都是西裝革履一絲不亂,領帶袖釦佩戴整齊,和過去無異。大抵是不想讓老闆娘憂心。




離開莊園,曹秘書拿出帕子擦了擦臉上的冷汗,總部常有人說他多受老闆器重,只有他被允許進莊園。




這份殊榮,他還真不是很想要,太考驗承受能力。除了文件,就是藥品,補品,藥方,他就沒送過其他東西。哪天老闆讓他給老闆娘帶一份甜點,那就好了。




曹秘書坐上車,他把公文包放在副駕上面,稍作平復才啟動車子返程。




花團錦簇的莊園在他的後視鏡裡逐漸變小,變模糊,他捕捉到什麼,猛然停車,欲要倒車往後去點確認一番,想想還是算了。




莊園二樓的陽臺有個人,是老闆娘。




能出來曬太陽了,不知道是要好了,還是更不好了。曹秘書其實知道答案。




因為老闆的西裝身前有一塊汙跡,那麼明顯,他都沒有清理,說明沒時間沒心思沒精力。多半是老闆娘的嘔吐物。




曹秘書想開個音樂聽一聽,看能不能把從莊園沾染的沉沉死氣驅散掉,他還沒實際操作,手機上就來了個電話。




是他這個位置的前任打的,不算新鮮事,那位最近頻頻打,頻繁到什麼程度呢,他以前的戀人有患得患失有幻想症,總覺得他要出軌,一天恨不得打八百個電話。




那位呼叫他的頻率,快趕上他的前戀人了。




曹秘書將車停靠在路邊,接起已經響第二次的電話,那頭還沒問,他就主動說: "沒有見到。"周秘書掛了。




曹秘書推了推眼鏡,他哪可能見得到老闆娘。




在他的印象裡,老闆娘還是美豔不可方物的樣子,愛笑,沒有距離感,柔軟又有韌勁地叫他曹秘書,身上很香,是那種老闆準他人站在一邊聞的香味。




r />不准他人聞的,他就不清楚了。




關於老闆娘的病容,費萊爾都沒見過。




莊園裡




陳子輕在陽臺調高的搖椅裡躺著,他的臉白到近乎透明,渾身裸露在外的皮膚都是這個色度。柏為鶴給他剪手指甲。




陳子輕感覺自己等不到天氣變暖,但他等到了,現在氣溫就在上升,好像一天一個樣。他舔舔嘴上的藥汁: “我昨晚夢到以前了。”




柏為鶴挑眉: “初見的時候?”




陳子輕神秘兮兮: "我不是止婚宴那會兒,我指的是更早。"




"會所。"




陳子輕驚愕不已: "你注意到我了啊?"當時柏為鶴就掃了他一眼。




柏為鶴放下指甲剪,握住太太的指尖摩挲: “大廳上下那麼多人,只有你盯著我左耳的助聽器。"




陳子輕撇嘴: “那倒是。”




他的視線落在柏為鶴深刻的眉骨上面,突發好奇:"你昨晚有沒有做什麼夢?"柏為鶴沉吟一瞬: "好像沒做夢。"




陳子輕動了動被摩挲的手,柏為鶴的眼下沒有青影,睡覺質量似乎不受他的病情影響。“你陪我進去睡會兒吧。”陳子輕忍不住地困頓疲乏。柏為鶴攏了攏他身上的毯子,將他從搖椅上抱起來,抱進臥室。




抱一次,輕一次。




陳子輕躺到床上,意識很快就好似分裂成了雪花點,他迷迷糊糊地說: “剛剛是曹秘書吧,怎麼又沒有上來……"




柏為鶴吻他眉心: “下次。”




身邊人已經陷入沉睡,柏為鶴卻不行,他只能藉助藥物。




一產生抗藥性就必須更換,他必須確保能順利進入睡眠狀態,這樣次日才能有個好狀態,不讓太太擔憂不安。




柏為鶴咀嚼著口中的藥片,太陽穴躁動地亂跳,前幾天才換的藥,又沒用了。他把藥瓶扔進抽屜上鎖,側身去抱太太。




不曾想,他的太太這次對他用了點小心機,根本沒有睡過去,睫毛還在輕輕地抖著。太太已經發現他在吃藥了,卻沒有醒來跟他對質,沒有讓他難堪。那他便裝作沒有察覺。




曹秘書忙到很晚下班回公寓




,下午給他打電話的那位又找他。某個偏遠的分部還真是清閒,這麼有時間。周秘書明知故問:"才下班啊?"




曹秘書倒了杯水喝下去,不答反問道: “我不是說了沒見到嗎?”




"哦喲,我們曹秘書好大的官威。"周秘書文質彬彬道, "跟我說話都衝成這樣,我不走,你能坐上我那位置?柏總一秘的位置帶來的影響力是我多年起來辛辛苦苦攢的,你倒好,前人栽樹後人乘涼,一點都不感恩,我今天只給你打了兩個電話,你就不耐煩了。"




曹秘書: ".




"抱歉,周秘書,是我語氣中了,我熬了半個通宵,脾氣難免急躁,望理解。"




"那曹秘書也理解理解我。"周秘書遠在鳥不拉屎的小國,住著空蕩蕩的大別墅逗貓,“哎,身在曹營心在漢的感受,曹秘書能懂嗎?"




曹秘書:"懂。周秘書心繫老闆娘的病況。"




周秘書嘆息: “老闆娘跟老闆是綁一塊兒的,讓月老的紅線綁死了。”




曹秘書坐到客廳的按摩椅上,讓痠痛緊繃的肩周舒緩些。周秘書從總部的一秘變成了一個分部的總經理,那總部是他去了以後才開始倒飭整理的,可想而知他的工作量有多大,所以他表面升職,實則降職。




以曹秘書對老闆的瞭解,他愛才重才,遣走得力干將八成不是公事。




電話是貓叫聲,曹秘書慎重地提議:"不如你先回來,找個合適的機會去莊園看看。"“我被髮配邊疆了。”周秘書說笑, "老闆不發話,我可不敢回,我私自回去這叫忤逆謀反。"




曹秘書心想,老闆娘怕是活不過這個春天,時間不多了,周秘書在那之前不可能等得到老闆的詔書。




哪知道,周秘書回來了。




因為老闆娘在一次胃口不錯的進食以後,感嘆了一句,好久沒見周秘書了。周秘書落地機場,費萊爾來接他,二人一道前往莊園。“我飯都沒吃。”周秘書風塵僕僕。




“就跟誰吃了一樣。”費萊爾開著車, "一頓不吃又餓不死。"




“那不止一頓。”周秘書輕嘖, "昨兒開始就沒吃過東西了,




近鄉情怯啊。"費萊爾懶得理會。




“車裡怎麼沒有你甜心的味道。”周秘書撥了撥頭髮, "又偏光你的錢跑了?我說,你是不是要去廟裡燒香……"




費萊爾雲淡風輕: “我準備結婚了。”




周秘書訝異: "沒想到你也會有被套牢的一天,看來是遇到真愛了。"




轉而就嚴肅地問道:"時間定了嗎,不是最近吧,最近不合適,這個月下個月都不合適。"費萊爾扯唇一笑: “我又不需要守喪。”周秘書皺眉,不再言語。




到了莊園,曹秘書也在,他們三人都見到了老闆娘。




曹秘書不知道周費兩人的想法,反正老闆娘的情況比他預料得要輕,跟他們聊天期間的精氣神很不錯。




老闆始終坐在一旁,不打斷不阻止,凝望老闆娘的目光令人動容。




曹秘書很多年以後回想老闆娘沒呼吸那晚,仍然需要很長很長的時間才能讓自己勉強平靜,並且難以和別人傾訴,他描述不出來。




那個晚上的一切可以用山河傾斜鬼斧神工來詮釋。




端午節,他們幾個來陪老闆跟老闆娘吃飯,老闆娘摸著老闆領帶夾的手垂了下去。




老闆神態不變地放下碗勺,他打電話叫來隔壁樓裡的一隊醫護人員,那群醫學界的領軍人物再三檢查老闆娘的身體,確定已經沒了生命跡象。




偌大的餐廳瞬間變成一個狹小的罐子,所有人都能清清楚楚地看清對方臉上眼裡的表情,空間太逼仄,他們呼吸得越大聲,呼吸得越快,窒息缺氧的感覺就越重。




"柏總,節哀。"




曹秘書不記得當時是誰先開的頭,後來大家都說這句話,都在重複。除此以外也不知道該說什麼,還能說什麼。




老闆垂眸站立片刻,他攏住老闆娘的手,將那枚還帶著體溫的領帶夾拿出來,別在自己的領帶上面,若無其事地開口:"都出去。"




於是所有人快速離開。




月黑風高,曹秘書和醫護人員打了招呼,聽見周秘書說: "老闆娘走了。"




曹秘書摘下眼鏡拿在手裡,悲痛地喘了一口氣: "不是突發情況,我們跟老闆都早有




心裡準備。




況且,生老病死是常態,是自然規律,誰都不能避免,誰都會走到那一個點上。"




"這有什麼大不了的,多見幾次就麻木了。"




費萊爾下著臺階,以他的職業和閱歷,說這種話可信度極高,他說完就從臺階上摔了下去。周秘書去扶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曹秘書還沒想要先攙哪個,就也癱坐了下去。




他們三個在臺階下面趴坐了不知是兩分鐘,五分鐘,還是一分鐘,樓裡就爆出槍聲。




那個時候曹秘書的四肢都不協調了,他手腳並用地爬起來,和周費二人往樓裡跑,只有他顧得上通知沒走遠的醫護人員。




然而所有人倉皇進樓,默契地飛奔到三樓臥室,所見的並不是殉情畫面。那個停止呼吸宣告死亡的老闆娘竟然跪趴在老闆腿間,雙手緊緊攥著他的襯衣。




老闆身旁的桌上有一把槍,槍口邊的五指僵硬地蜷出握東西的形狀,他的下顎鮮血淋漓,子彈本該打穿,一擊斃命。




老闆娘在大聲驚哭,老闆弓著腰把癱軟的他撈進懷中,滿是血腥的腦袋埋進他的脖頸裡面,先是冰冷的唇緊貼他一下一下鼓跳的動脈,再是牙齒陷進溫柔的皮肉裡。




整個人都在劇烈地抖著。




臥室一時之間只有難以言明的壓抑哽咽。




沒人揣摩柏為鶴此時此刻的心境,是失而復得的狂喜,還是讓自己死在幻境裡的麻痺自我,陳子輕的脖子裡砸落下來溼熱液體,一滴接一滴。




柏為鶴哭了。




陳子輕本能地抱緊柏為鶴,他死後發覺自己沒被傳送走,這意味著的東西太明顯了。




病發的這段時間,陳子輕不敢透露第二條命相關讓柏為鶴抱有希望,甚至都不敢表露出一丁點其他可能被柏為鶴察覺,就是認定他的死是感情線的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