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嬰 作品

第七十五章





看清她的動作,江白硯輕哂:“好興致。”




施黛正在雪地上畫火柴人,聞聲仰頭,咧嘴笑道:“因為心情很好。”




江白硯沒嘲笑她的幼稚,探出腳尖,在火柴人邊勾出一隻蝴蝶。




顯而易見有作畫功底,看得施黛喜笑顏開:“哇。”




這兒不在中央地段,巷道狹窄,兩側是百姓們居住的小樓。




樓榭年歲已久,斑駁破敗,好在花燈盈亮,處處是笑語歡聲。




白髮蒼蒼的老人坐在門邊看月亮,幾家窗前飄來元宵香,五六個孩童手捧花燈,小跑著穿過巷口,惹來縷縷輕風。




施黛瞅了眼,挑起眉梢。




這些孩子手上的燈盞工藝不算出彩,是最常見的四角絹燈。




每盞燈上,皆繪有不同畫作。




有的是風流寫意山水圖,有的是黃髮垂髫闔家歡,還有的畫了幾個小孩聚在一道嬉戲玩樂——




儼然是有人專門為孩子們所作的畫卷。




“這畫……”




施黛說:“好漂亮。”




她有基本的鑑賞能力,看得出作畫之人技藝不凡,落筆行雲流水,栩栩如生。




這種燈價值不菲,並非尋常人家負擔得起的。




施黛尚在納悶,聽一個抱著燈的孩子揚聲道:“閻哥哥,我們回來了。”




緊隨其後,是似曾相識的清越嗓音:“跑回來的?快把汗擦擦,當心著涼。”




施黛:咦?




這聲音——




她心有所感,望向聲音來源的方向,不出所料,對上一雙再熟悉不過的眼睛。




閻清歡也是一喜:“施小姐、江兄!”




見到鎮厄司眾人時,施黛特意問過,為什麼閻清歡不在其中。




得到的答案是,他與別人有約。




以閻清歡的身份,施黛原以為他和富家子弟們去了紙醉金迷的東市,沒成想,居然在這裡遇上。




閻清歡身著白衣,坐在一戶人家的院子裡,身前是張擺有筆墨紙硯的木桌。




他手持毛筆,看姿勢,正在繪圖。




施黛恍然:“這些孩子手裡的燈,是你畫的?”




閻清歡點頭,起身相迎:“你們怎麼到這兒來了?”




他身邊坐著個健碩的年輕漢子,雙手攥緊竹篾,在編花燈。




見此情形,漢子朗聲笑道:“二位是閻公子的朋友?不嫌棄的話,進來坐坐吧?”




“閻公子的朋友?”




一個婦人從屋子裡探出身:“噯呀,好俊的公子和小姐。吃點我們自家做的米酒湯圓吧?()”




小孩們抱著燈,眼巴巴看著她和江白硯。




施黛朝他們打了招呼,好奇問閻清歡:這幾位是??()”




閻清歡道:“新認識的朋友。”




“閻公子心善,治好了我家孩子的惡病。”




漢子直言不諱:“若不是他,我家已把房子賣了,傾家蕩產去籌藥錢。”




閻清歡是搖鈴醫。




這類郎中不為求財,日夜走街串巷,尋訪貧苦人家,每次診治,只收取寥寥無幾的錢財。




簡而言之,和無償治病沒太大差別。




“二位到這兒坐。”




漢子站起身:“我去灶房,看看娘子做的飯。”




他一面說,一面快步走入屋內,出來時端著兩個瓷碗:“看兩位都是貴人,沒什麼好招待的。這是我們自家釀的米酒,還望莫要嫌棄。”




這是上元節的慣例吃法。




施黛笑盈盈道了聲謝,低頭瞧去,果見湯圓團團瑩潤,與細碎桂花屑一起,飄浮在清香四溢的米酒裡。




不便推辭,施黛坐上桌邊:“你來了這兒,所以沒和柳如棠他們一起?”




閻清歡:“這家人聽說我從江南來,在長安沒有親人,早早就邀我一同過上元節。”




他雙眼微亮,晃了晃手中畫筆:“你們要花燈嗎?我給你們——”




等等。




閻清歡後知後覺,意識到一個嚴肅的問題。




上元佳節,理應與家人同過,為什麼……




施小姐和江兄單獨出行?




他們還穿了非常相配的紅衣!




一個猜測湧上心頭,閻清歡握筆的手微微顫抖。




上元是有情人相會的日子。




莫非施黛和江白硯攜手同遊,結果被他一聲招呼,叫來了院子裡頭?




閻清歡,你造孽啊!這和話本子裡棒打鴛鴦的傢伙有什麼區別!




“你的畫工好厲害。”




施黛低頭,看見紙上一幅落梅圖:“學了很久吧?”




“嗯。”




閻清歡正神:“我爹孃都愛丹青,託他們的福,我練畫已有九年。”




他是典型的江南闊少。




略懂詩詞歌賦,會點琴棋書畫,十指不沾陽春水,最擅風花雪月。




“這幅畫,是送給最左邊那孩子的。只有他沒燈了。”




閻清歡說著笑笑,朝院門招手:“過來,看看哪裡要改。”




孩子們見兩個陌生人到訪,站在門旁探頭探腦,滿臉新奇。




左側的男孩聞言走上前來,拘謹撓撓頭。




這孩子衣著老舊,是不甚厚實的料子,身量瘦瘦小小,不敢看施黛和江白硯的眼睛。




緊緊盯著桌上的畫,男孩眼底溢出光亮:“很漂亮。”




咬了咬唇,他小聲道:“可以加一隻小狗嗎?”




()閻清歡明白他的意思,彎起眼:“你家的阿黃?”




男孩小幅度點頭。




“沒問題。”




閻清歡柔聲道:“想讓阿黃用什麼樣的姿勢?”




這個問題他沒細想,男孩一時語塞,答不上來。




施黛在一旁提醒:“打盹,玩花,還可以撲蝴蝶。”




“撲蝴蝶不錯。”




閻清歡笑笑,問身邊的男孩:“你喜歡哪一個?”




男孩抿唇,輕揚嘴角:“就這個。”




閻清歡撩起袖擺,手起筆落。




他形貌清遠,五官柔和,平日裡眉眼噙笑,是一種人畜無害的軟。




此刻仍勾了唇邊,目色卻是專注,一派得心應手、遊刃有餘的倜儻。




紙落雲煙,不消多時,梅樹下出現一隻小狗,頭頂蝴蝶飛旋,惹它抬起前爪躍起撲騰。




靈活生機躍然紙上,彷彿能隨時從畫裡跳出來。




施黛不由驚歎:“好厲害。”




“小伎倆罷了。”




閻清歡失笑,望向身旁的男孩:“這樣可以嗎?”




見男孩點頭,他想起什麼,又問:“你奶奶的病好些了嗎?”




“好多了,謝謝閻哥哥。”




提起親人,男孩總算鼓足勇氣抬起腦袋,笑出小小的梨渦:“她今早還說,等病好了,要去你家拜訪你,謝謝你的藥。”




“別別別,老人家身子骨弱,要真有事,我去看望她便是。記得叮囑她按時喝藥,別受涼。”




閻清歡揉揉他腦袋,左手晃晃自己腰間懸掛的鈴鐺:“記得聽鈴鐺聲。它響,就是我來了。”




搖鈴醫很少主動敲響某家某戶的大門。




行走在街道上,當他的鈴鐺叮噹作響,任何人都能循著鈴音,請他前往家中看病。




男孩小心翼翼接過畫紙,像捧起珍惜的寶貝,進裡屋找男人編燈。




施黛睇著小孩離去的背影:“他們很喜歡你。”




大人是,小孩也是。




和閻清歡談話時,他們眼中有明顯的笑意。




“他們都是好人。”




閻清歡擺好一張新的畫紙,動作嫻熟:“我初來乍到,對很多事情不熟悉。他們知曉後,常邀我做客吃飯,帶我熟悉長安城。”




他來長安之前,看慣了行俠仗義的話本子,想著要懲殲除惡,誅滅大妖。




來了才發現,世上的大妖寥寥無幾,最多的,是平平無奇人間煙火。




沒有波瀾壯闊的跌宕起伏,閻清歡見到的,是瑣碎的柴米油鹽,是勤勤懇懇的晝夜操勞奔波,是家徒四壁、求醫無門,貧苦的人們每天為生計發愁。




這才是話本之外真實的世界。




閻清歡一日日行遍街頭巷尾,得見眾生百態。




有時他心生憐憫,為窮苦人家贈予銀錢,遇上死纏爛打的病人,一次又一次守在他家門前,祈求再多給些。




有時他隨手治




好一例病症,第二天路過街頭,得來一筆對那家人而言不少的診金。()




一問才知道,原來他們不想虧欠大夫,變賣了家裡唯一的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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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清歡當然沒收。




“今夜上元,我本打算給他們送禮物,大哥大嫂嫌貴不要。”




閻清歡撓頭:“所以我就來畫畫了。”




這地方的孩子,大多沒得到過精巧華美的燈。




說來神奇,身處江南時,他的這雙手摺過花逗過鳥,撫摸過價值千金的鮫綃,給予他的愉悅,竟不及今夜。




僅是握著普普通通的畫筆,看孩子們因他露出笑意,心底如被春潮充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