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嬰 作品

第四十七章

院落裡安靜得不正常。

殺手的本能告訴他,有危險。

想象中突如其來的襲擊並未出現,他面帶警惕拔刀而出,瞥見一襲白衣。

那是個年紀不大的少年,面如冠玉,眼含笑意,站在房簷下,意味不明地打量他。

若非情境太過詭譎,看少年散漫隨性的姿態,倒像是個無意路過此地、簷底避雪的富家公子。

男人看清他腰間的劍。

“放心。”江白硯道:“其他人只是昏過去了。”

“你……”

酒意徹底清醒, 男人一個激靈, 喉音嘶啞:“你是誰?”

這人八成是來報仇的。

做殺手久了,男人有自知之明。

短短一息,他想起諸多死在自己刀下的亡魂。

一個月前殺掉的一家三口,百里家兩名長老,南海富商的兒子……

眼前之人,為誰報仇?

江白硯未答,抬手拔劍。清光如雪,勾連天邊月色,冷得心驚。

江白硯朝他笑笑,是謙遜懂禮的模樣:“來。”

話音方落,劍鋒似蒼鷹斜擊長空,猛然逼近!

這兔崽子。

心底暗罵不止,中年男人高揚長刀,擋下這一擊。

鐵器相撞,震顫不休。他虎口發麻,幾近脫力。

男人咬牙,刀刃從斷水劍上擦下,斜劈而出。

在做殺手的日子裡,他殺過無數人,亦被無數人追殺過。

能活到現在,靠的不僅僅是運氣。

身前的少年頂多十七八歲,能有多大能耐?

長刀攻勢愈發兇猛,如疾風催動烈火,一時間,滿院盡是撓心刺耳的刀劍碰撞之聲。

漸漸地,男人心覺不對。

一個悚然的猜想將他死死攥住,手腕微顫,脊背滲滿冷汗。

陌生的白衣少年始終與他打得有來有回,未曾佔據明顯上風。

然而定神去看,對方的神色一如既往漫不經心,招招式式松閒遊散,竟像在——

男人心口震顫。

在耍弄他。

這並非死鬥,而是勝負早已註定的貓捉老鼠。

長劍破空,嗡鳴乍起。

男人聽見對方平靜的嗓音:“只是這樣?”

你的刀法,僅僅只是這樣嗎?

強烈的怒意將他淹沒,瞬息間,被難以言喻的恐懼取而代之。

劍法驀地加快,幾乎難用視線捕捉。殺氣如疾風驟雨,在刀劍摩擦的火光裡,兜頭轟然罩下。

像條咬住他命脈的蛇。

不……不對勁!

生平罕見地,男人只想立即鬆開長刀,轉身就跑。

奈何他做不到。

江白硯的劍比他更快,幾息交手,輕而易舉挑飛刀身。

長刀落地,斷水如蛇,在月光下隱現白鱗,橫亙於男人脖頸。

殺意不再被掩飾,自劍鋒傾瀉四溢,化作密不透風的網,令他動彈不得。

他從未體會過如此駭人的殺氣。

中年男人止不住戰慄。

這個突然朝他拔劍的人是誰?為何要殺他?這瘋子居然還在笑——

或是說,比起揚唇輕笑,更像野獸露出獠牙。

少年的桃花眼狹長昳麗,望向他,目光卻似一條毒蛇的冰冷尾尖。

漆黑瞳孔裡,屬於人的特質被剝離得一乾二淨,讓他想起深不見底的沼澤,只剩汙濁不堪的血與泥。

偏生江白硯聲線柔和,不緊不慢:“三月初一,記得嗎?”

三月初一?

混沌的記憶翻來覆去,總算意識到什麼,男人瞳孔緊縮,滿目驚懼裡,迸出惶恐與不敢置信:“你——!”

看錶情,是想起來了。

斷水輕輕刺入男人側頸,江白硯語氣如常,像在討論今日的天氣:“誰指使你們乾的?”

“你、你是江家的人?”

中年男人目眥欲裂:“別殺我……別殺我!我什麼都不知道!”

江白硯沉默不語。

和預想中相差無幾的答案。

這些年來,他尋到一個又一個參與江府滅門案的黑衣殺手,問起幕後主使者,總得來一句話。

不知道。

“我、我收錢辦事,不問緣由,也不問主顧是誰。”

中年男人結結巴巴:“那人用信鴿和我們聯絡,從沒現過身,我我我真的不知道啊!”

他說著哆嗦幾下,語帶哽咽:“是我錯了。我不該鬼迷心竅!江家滿門忠烈,我、我們……”

貼在男人頸上的劍鋒沒入更多,幾點血珠滲下,串連成線。

江白硯沒出聲,端詳他鮮血的目光裡,滋生幾分索然的興味。

像孩童好奇觀察路邊的蟲豸一樣,江白硯也在欣賞男人皮肉綻開、鮮血湧流的姿態。

這讓他感到純粹的歡愉。

這瘋子……!擺明打算殺他!

生死存亡間,為求活命,殺手的秉性被徹底激發。男人拼盡全力迅速閃身,右腿橫掃。

他聽見很輕的一聲笑。

下一刻,大腿被劇痛吞沒——

斷水斜挑,劍光瀉出的剎那,將他雙腿生生斬斷。

鮮血噴湧四濺,男人猝然倒地,發出聲嘶力竭的哀嚎。

前所未有的疼痛來得排山倒海,他痛哭流涕,時而咒罵,時而求饒,到最後,已不知自己究竟說了什麼,只能絕望尖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