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她欺負人!
“你就是施黛?”
身後響起清亮女聲,施黛循聲望去,是個著火紅石榴裙的年輕姑娘。
這姑娘濃眉大眼,眉宇肆意張揚,雙手環抱將她細細打量:“我名柳如棠,隸屬卯司,是沈流霜的朋友。”
一晃眼,施黛看見盤旋於她脖頸上的一條白蛇。
“是我。”
施黛含笑點頭,好奇道:“這位是,柳仙?”
大昭以東以北,常有生靈脩煉成精怪。
人們將此類精怪稱作“仙家”,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狐黃白柳灰”——
狐狸,黃鼠狼,刺蝟,蛇,老鼠。
修煉成仙,需要大量修為與功德。
倘若久居深山,連半個人影都見不著,功德難以積累。於是不少精怪會尋一名有緣之人,以請仙出馬的方式,與那人一同驅邪祟、除災厄。
恰如俗語所言,“出馬不為名與利,救苦救難在世間”。
被人一眼認出身份,柳如棠脖子上的白蛇輕吐信子,低笑一聲,嗓音幽幽:“正是。你喚我白九娘子便是。”
“我已問過附近住民,死者是個教書先生,並無家眷。”
柳如棠挑眉笑道:“怎麼說呢,此人平日裡深居簡出,性子雖然孤僻,但還算循規蹈矩。聽說他被殺害,街坊鄰里都覺得詫異。”
白九娘子眼瞳骨碌碌一轉:“哦?是嗎?”
施黛:……
二位不是一起調查的嗎?您能不知道死者是個什麼人?上這兒捧哏來了?
閻清歡回想看過的話本子,這種時候,就應該說上一句——
閻清歡挺直腰桿:“死者可有仇家?”
“並無。”柳如棠搖頭:“不過聽鄰居講,他很怕血。”
白九娘子嘶了聲:“等會兒,怕血?”
閻清歡:……
怎麼感覺這蛇,搶了他的臺詞?
“正是。”
柳如棠:“曾有幾名小孩在街邊打鬧,一人摔破腦袋,流了點血。死者碰巧經過,被嚇得跌坐在地。有鄰居好心上前詢問,他只說是打小怕血。”
“一點兒血就把他嚇成這樣?”
白九娘子睜圓雙眼,尾巴一晃:“嚯,這種事兒,沒聽說過!”
一句話說完,一旁的施黛已摸摸下頜,神不知鬼不覺加入其中:“巧了。這種事兒我聽說過。”
白九娘子:“哦?您來來!”
閻清歡:…施黛你怎麼就順利融入了?!
施黛道:“我曾在古籍中看過,要是某人經歷一場難以承受的大事——譬如目睹他人遇害、自己遭遇危及性命的威脅、或是被殘忍虐待,當情景再現,此人會表現出極大的迴避姿態。”
其實不是古籍,而是二十一世紀的犯罪心理學科普書,在報名警校後,施黛認真翻閱過。
這種下意識的迴避,被稱作“創傷後應激障礙”。
施黛繼續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再打個比方,一個人若是溺過水,此後見水,很可能感到驚恐與窒息。”
這個比喻言簡意賅,閻清歡瞭然道:“死者怕血,所以他曾經……見過很多血,不,很可能見過一場鮮血淋漓的慘案?”
“對囉。”
施黛打了個響指:“再往深處想,說不定那起慘案,正與死者被害的原因有關呢?”
她說著一頓:“不過說得再多,不過是猜想罷了。要想順藤摸瓜查明傀儡師的真實身份,還得依據江公子的辦法,看看纖草紙的來源地。”
“可惜死者的魂魄已入地府,沒法子召來當面對質。”
柳如棠嘖了聲:“要是招魂一招一個準,我們也不必整日奔波了。”
滯留於人世的鬼,皆是陰差陽錯未被黑白無常拘走的遊魂,數量不多。
今夜幾十個吊死鬼齊聚昌樂坊,也算稀奇景象。
“今日和昨日都出了事,明日恐怕也不得安生。”
柳如棠懶懶打個哈欠:“你們先行回府吧。善後的事,鎮厄司自有人來做。”
她話剛說完,街上忽然拂開一陣微風。
以昌樂坊中心為起始,溫潤白光如水溢散,不過轉瞬,竟將方圓幾里團團包裹。
光暈淺淡如月色,置身其中,施黛只覺心中熨帖,焦慮、恐懼與不安的情緒,一股腦沒了影蹤。
夜風中,隱約傳來女子輕柔和緩的低語,澄淨空靈:
“十方諸天尊,其數如沙塵,化形十方界,普濟度天人,委炁聚功德,同聲救世人。(注1)”
陰氣嫋嫋散開。
天邊暗雲褪盡,皎月生輝。
柳如棠斜斜睨去一眼:“是白輕副指揮使,在用太上救苦超度咒。”
鎮厄司設有十二司,每司由一名副指揮使統領。
“白副指揮使出身於文淵書院,是個天才陣師。”
柳如棠道:“你們以後會見到的。”
*
回到施府,已入深夜。
這次是施黛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捉妖,疲憊程度堪比跑上一場馬拉松。
不過能救下些人,心情自是不錯。
被她保護的百姓極為熱情,臨別前千恩萬謝,邀她得閒去昌樂坊做客。尤其是千鈞一髮之際被她所救的小女孩,送了她幾顆甜滋滋的飴糖。
今日的一切迷幻且刺激,施黛想完傀儡師又想死者,腦子裡混混沌沌迷迷糊糊,最終後果是——
睡不著。
因為習慣了四處兼職打工,施黛一向閒不下來。在床上翻來覆去半個時辰沒睡著,決定外出吹吹冷風。
“阿狸。”
獨自行於施府前院的池塘邊,施黛戳戳肩頭的白毛狐狸:“你怎麼看?”
阿狸尾巴晃了晃。
它能怎麼看。
它看不懂。
它雖為天道,卻是天道潰散後的一塊小小殘片,記憶所剩無幾。
要它抽絲剝繭地探案,它寧願去找江白硯……
好吧還是江白硯可怕一點,探案頂多玩命,和江白硯待在一起,那是要命。
“我給你的《蒼生錄》裡,並未提及這樁案子。”
阿狸道:“說明它並非大案,應該很快能查明。”
說這話時,施黛已來到中庭的邀月臺。
深冬的月光透著冷意,清疏如殘雪。她在腦子裡將線索串連一遍,還想說些什麼,低低“咦”了一聲。
清夜無塵,月色似水,將中庭之景照得清晰。
不遠處的牆邊蜷縮一道小小的影子,通體漆黑,看模樣像是……
施黛:“狗?”
哪裡有狗?
阿狸輕晃尾巴,雪白狐尾好似一條暖融融的圍巾,為施黛擋下刺骨冬風。
循聲望去,小白狐狸整個頓住。
什麼狗。
那是……施雲聲!
準確來說,是施雲聲的妖形,一隻小狼崽。
阿狸吞了口唾沫。
施雲聲的身體裡被邪修融入妖丹,後來與狼群共生,將妖丹催化入骨。
比起人,他其實更像妖——
尤其在精疲力盡或心神不穩時,會化作狼。
被融入妖丹淪為半妖,已是恥辱,倘若化形之事被旁人知曉,不知要惹來多少非議與嘲諷。
施雲聲不願叫人看不起,特意告訴過爹爹孃親,莫將此事告訴旁人。
緊接著小聲強調一句,連他姐姐也不可以。
出於小朋友彆扭的自尊心。
因此,無論是原主,還是現在的施黛,都不知道自家弟弟能化作一隻小狼。
所以為什麼……會在今晚莫名其妙遇上啊!
糟糕糟糕糟糕。
阿狸有些緊張。
受天理制約,它不能向施黛透露這個世界的更多秘辛,哪怕看出那是施雲聲,也沒法點破。
“狗?”
阿狸乾笑一聲,試圖採取迂迴戰術:“有沒有可能,那不是狗,而是……”
說這話時,施黛已湊上前去,蹲下端詳那團深黑色毛絨絨。
小小一個,耳朵耷拉,雙目緊閉,不知是受冷還是身體不舒服,正在微微顫抖。
阿狸:……
不是施黛的錯。
小狼崽,真的很像狗。
還是街頭隨處可見的黑色小土狗。
施雲聲今年十三歲,算算年紀,相當於一歲大小的狼崽子。
短毛短腿,身形尚未長開,這會兒軟綿綿躺在牆角,莫說施黛,連阿狸也說不出一聲“狼”。
阿狸閉了閉眼,放棄掙扎:“有沒有可能,是狼。”
“長安哪有狼?這裡又不是深山。”
施黛垂著腦袋,伸手戳了戳毛團的臉頰。
狼崽瑟縮一下,渾渾噩噩,並未睜眼。
“奇怪,府裡有圍牆,它怎麼進來的?是哪個丫鬟小廝養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