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鴉之潮 作品

第204章 佩圖拉博,與他的姐姐


                 【命運薄紗】是一顆勉強達到了殖民標準的世界,不過在大遠征所帶來的萬般選擇面前,它依舊是毫不起眼的。

  直到人類之主所開啟的這場輝煌征途進行到了第七十八個泰拉標準年的時候,一支強大無比的鋼鐵軍團,才第一次為這個荒涼的世界帶來了屬於人類帝國的氣息。

  鋼鐵之主佩圖拉博,帶領著其麾下軍團中的三十三個大營,超過三萬名阿斯塔特戰士,來到了這個荒無人煙的砂石堡壘之中,基因原體把這裡視為了合適的地點,用來會見自己即將到來的血親。

  雖然,這個被佩圖拉博親自命名為【命運薄紗】的荒涼世界,距離基因原體的母星【奧林匹亞】其實並不遙遠,僅僅相隔著幾片空曠星區與名為【安維魯斯】的鑄造世界,但是處於某種心理,佩圖拉博最終拒絕了在自己的母星上招待他的血親,他寧願來到這個荒蕪世界之上,大興土木,搭建一座只會用到一次的華美殿堂。

  對外,鋼鐵之主宣稱,這是處於對大遠征效率的考慮,但是在他的內心深處,冥冥之中,佩圖拉博其實說服不了自己。

  基因原體非常地清楚,支持他如此做的真正原因其實是:他並不願意回到他的母星,他並不願意去面對與想起【奧林匹亞】上的一些人,以及一些事情,還有那些被他下意識抹去的漫長回憶。

  他名義上的養父達美克斯,他名義上的姐姐凱莉芬妮,還有那個曾經在雕像比賽中,擊敗過他的所謂兄弟安多斯……

  他記得那一切,他知道他們現在還生活在奧林匹亞上,作為帝國的總督或者原體的親人,生活在一個由佩圖拉博所親手打造的大理石天堂之中:他知道這一切,他記得這一切,所以,他並不願意回到奧林匹亞,回到他那個名義上的所謂家鄉。

  他在逃避……

  ……

  不!

  不不不!

  當然不是!

  他是佩圖拉博,他是帝皇的鋼鐵之主,他不會逃避任何事情,不會逃避責任,不會逃避痛苦,不會逃避來自於帝皇的重擔,也自然而然地不會逃避這些毫無殺傷力可言的卑微記憶。

  他只是,不願意在這些無用的事情上,浪費時間而已。

  他不會回到奧林匹亞的根本原因只有一個:在他離開之後,這個世界和帝國其他的荒廢鐵丘還有什麼不同麼?它唯一的作用就是提供鋼鐵勇士的兵源,並藏匿他那些無用的回憶,它已經沒有哪怕一丁點的價值,值得佩圖拉博涉足。

  ……

  就是這樣。

  在他親手設計的宏偉殿堂最高處的塔樓上,佩圖拉博終於舒適地長舒了一口氣。

  對,就是這樣。

  奧林匹亞並沒有值得他回去的價值,那只是一個單調的徵兵世界而已,銀河中滿是比它更重要的目標與征途。

  鋼鐵之主如此堅信著。

  所以,佩圖拉博來到了【命運薄紗】,要將這裡打造成配得上兩位原體會面的宏偉殿堂。

  而事實也證明了,他做得到。

  在佩圖拉博那無人能及的建築造詣,與鋼鐵勇士那熟能生巧的打灰技能之中,一座數百米高的鐵之君王在兩週的時間內,便屹立在了灰白平原上。

  來自第四軍團的阿斯塔特戰士們放下了槍炮,拿起了槓桿、銼刀和倒角工具,他們組成了一頭吞噬原材料,然後產出磚石與建築的巨獸:轟鳴的引擎是他們嘎吱作響的巨顎,晝夜不息的起重機是它們不知疲倦的臂膀,在這頭巨獸的運作下,數百噸的碎石和更多的鋼鐵被碾碎、咀嚼或組裝,然後投入到了至少一千座正在同時運作的施工現場,就這樣,在熱火朝天的建築激情與精妙絕倫的後勤調度中,佩圖拉博的子嗣們完成了這幅大作,一切就像他們的基因原體在內心中所期待的那樣。

  從始至終,佩圖拉博都沒有前往一線的建築工地,他始終佇立在最高處:先是平原上那罕見的丘陵頂端,後來是越建越高的宏偉殿堂的最頂端,鋼鐵之主始終盤踞在最高處,從最宏觀的角度來掌握與督促這座建築的落成。

  在此之前,一座幾乎一模一樣的殿堂,已經在他的圖紙中安靜地生存了十幾年,如今,鋼鐵之主將它放生在了這個世界上,他清楚地記著每一處細節和每一個數字,從基座所需要的承重柱材料到核心大殿中那些女神塑像的容顏,通通在佩圖拉博的腦海中整齊排列,當他眨眼的時候,那座幻想的建築便會佇立在沙塵滿天的建築工地上,美輪美奐,栩栩如生。

  他甚至感到了一種輕鬆。

  當他看到:那精心佈置的破土炸彈摧毀了一切擋路的丘陵,清理出了足以在太空中觀看的地基的時候;當他看到,那數百臺挖掘引擎同時開工,濺起的砂石與塵土的煙霧綿延了數百公里的時候。

  當他看到,他的奧林匹亞子嗣們,那些既是戰士,也是匠師、技工與建築學家的鋼鐵勇士,在基因原體通過各個大營長官的遠程遙控指揮下,率領著不計其數的凡人僕役,將那結構力學與古典美學的現世奇觀,按照佩圖拉博心中的尺寸和預估,打磨出來,而且一絲不差的時候。

  鋼鐵之主終於感到了一種久違的快樂,一種足以讓他感到輕鬆的氣息,他從頭到尾地目睹著這座偉大殿堂的落成,就彷彿他心中的構想在以一種緩慢播放的方式,真切地化作了現實。

  在基因原體感到第一絲疲倦之前,這座偉大的殿堂便落成了,這傲慢的鐵之君王雙腳踩踏在那萬年不變的荒蕪平原之上,四周是鐵灰色與赤銅色相間的螺旋沙丘,而在它的頭頂,在佩圖拉博欣賞與冥想的地方,只要睜開眼睛,就可以看到那些最低端的雲層,在觸手可及的視野邊緣,發出咕隆隆的沉悶聲音,醞釀著下一輪的雷霆與風暴。

  佩圖拉博聆聽著這一切,聆聽著這原本會讓人心煩的吼叫,卻感受到了內心中的寧靜,當他再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他向著站在身後的弗利克斯下達了新的命令。

  現在,這座殿堂的宏偉的確與訪客的尊貴相匹配,但是它的內在與涵養,依舊無法為兩位基因原體的碰面,提供足夠的氛圍與背景。

  於是,伴隨著基因之父的一道新命令,鋼鐵勇士們遣散了疲憊的凡人僕役們,無怨無悔地拿起了那些更為精妙的器具,仿照著佩圖拉博所下發的新圖紙,開始全神貫注於每一個房間、每一條迴廊、每一座雕像的塑造與落成。

  而就在鏨子、捲尺於石雕錘的叮咚聲響,取代了起重機和破土儀器的野蠻轟鳴的時候,心驚膽戰的弗利克斯去而復返,滿懷不安地推開了最頂層的房門,打斷了基因原體的無聲沉思。

  “大人,有一支小型艦隊正穿過曼德維爾點,它們請求能夠穿過我們所設立的封鎖帶,然後在這個世界上降落。”

  不出所料的:當弗利克斯看到了基因之父那皺起的眉頭時,他所能做的也只有低下頭顱,讓汗滴開始在脖頸後面泛起。

  “我記得我給你們下達過很清晰的指令,弗利克斯,在會面完成之前,任何經過這座星系的民用船隻都應被驅離,我想我說的已經足夠清楚明白了。”

  基因原體沒有生氣,但他的話語中的確醞釀著不滿。

  “但是,大人,那支艦隊來自於奧林匹亞,而它上面搭載著……凱莉芬妮女士。”

  “……凱莉芬妮?”

  “她來這裡做什麼?”

  ——————

  儘管想過讓自己的子嗣驅逐這支艦隊,儘管已經發誓不再會涉足奧林匹亞的一切,儘管他永遠不會承認:在他聽到那個遙遠又熟悉的名字的時候,他的內心的確有了一絲近乎於戰慄的波動。

  但最終,佩圖拉博還是緩步來到了一片平緩的坡地上,鋼鐵勇士們早已將這裡清掃乾淨,用來停靠各種飛行儀器。

  他耐心地等待了一會兒,沉默無聲,而三叉戟和各個隨行而來的高階軍官們,自然不敢揣摩基因原體的意志,只能同樣沉默無聲地佇立在十米開外。

  在鋼鐵之主被這種沉悶的氣氛與狂亂的沙塵所激怒之前,他的第一個客人終於姍姍來遲。

  凱莉芬妮乘坐著一架改裝過的風暴鳥,它的武器被卸下,擴展了內部空間與舒適性,用來服務於帝國的達官顯貴們:佩圖拉博一眼就看穿了這些,他的鼻孔中噴出了不屑的輕哼。

  而當他看到風暴鳥上的塗裝的時候,不屑更是變成了某種因被挑釁而生的憤懣,他當然認得那些塗裝,因為那正是帝國天鷹,和洛克斯的標誌:後者正是佩圖拉博度過人生最開始幾年的宮廷,也是他那所謂的養父所統治的傲慢國度。

  他從來都不喜歡那裡,因為那裡從來都不是能夠容納藝術與理性的明亮國度,而是沉醉於征服、虛偽與陰謀的昏暗王庭。

  但佩圖拉博的憤懣僅僅持續到了凱莉芬妮的出現:當他那名義上的姐姐踏過了時間與空間所交織的長河,再次站到基因原體的面前的時候,鋼鐵之主便不由自主地被面前的場景而驚愕。

  你怎麼來了?

  他本想這麼說,但當他看到凱莉芬妮如今的樣貌的時候,一句下意識的詢問就已經從他的唇齒間悄悄流出。

  “他們沒給你做回春手術麼?”

  憤怒,真切的憤怒,由震驚與發散性的瞬間思維,所挑起的無盡憤怒,伴隨著這句問詢,而一同熊熊燃燒。

  凱莉芬妮,他的凱莉芬妮,他在那個昏暗宮廷之中,唯一一個能夠長談的對象,唯一一個可以以微弱的親人之愛去看待的人物:雖然他們完全稱不上是親人,卻也足以稱得上是某種意義上的同類,在各自的逆境中同樣堅持、理性、互相守望,相伴前行。

  他還記得她,當然記得,他記得她的俏皮、複雜與智慧,記得她對政治與藝術那稚嫩卻同樣寶貴的建議,記得她雪白的膚色,靈動的瞳孔,還有那烏黑中透著幾縷亮棕色的盤鬢髮絲:在他尚且年少的時候,他曾無數次地施展智慧,試圖用大理石、黏土、又或者是精妙的機械,來複原她的容貌,來再現那雙靈動的雙眸,卻總是失敗。

  但在一次又一次的嘗試與雕塑著,他卻永恆地記住了她的樣貌與靈魂,並引以為傲。

  可現在,卑劣的現實、可恥的命運,還有那欺騙成性的眼睛,卻聯合在一起,嘲諷他,戲弄他,將瞳孔中的幻想與回憶中的真實混為一談,大聲地譏笑著他對於最後一點往日餘暉的懷念。

  他看到了什麼?

  他看到了凱莉芬妮:那個能稱得上是凱莉芬妮的人,那個頂替了她的名字的可悲人物,緩緩地來到了他的面前,她的每一步都在踩碎那些美好的記憶與努力。

  她是她:當然是,基因原體能夠從那雙依舊靈動的瞳孔與那最讓人熟悉不過的微笑中,看到回憶長河中的幾捧清澈。

  但她又不是她:她不再是那個靈動且優雅的精靈,不再是那縷在沉悶的洛克斯宮廷中翩翩起舞的光亮,不再是那個任憑他的萬般智慧與努力,都無法臨摹的奇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