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滿庭 作品

162.第 162 章 救將軍

李隆基身體微微前傾, 饒有興致盯著李長安。

“依照壽安看來,朕應當如何處置王忠嗣?”

“王忠嗣忤逆父皇,蔑視朝堂, 不堪為官,應當將其貶為庶人。”李長安迅速道。

她沒說王忠嗣冤枉, 也沒說帝王應當看在王忠嗣為大唐立下汗馬功勞的份上寬恕王忠嗣,也沒有為王忠嗣求情。

李長安只是請李隆基將王忠嗣貶為庶人。

這代表李長安對他忠誠, 李隆基心裡頓時舒服多了。

那些自詡忠臣的臣子日日都來為王忠嗣求情,彷彿是想要逼宮一樣逼著他放過王忠嗣,可臣子們越為王忠嗣求情, 李隆基反而越忌憚厭惡王忠嗣。

王忠嗣是太子黨, 他在朝堂上有這麼大的影響力,所有人都認為他是一個忠君愛國的忠臣良將,可李隆基知道王忠嗣根本對他不忠誠!

幾年前,他命令王忠嗣帶兵去拿下石堡城,王忠嗣就用各種理由忤逆了他的聖旨, 年宴時候,更是和太子說說笑笑。

或許如今在表面上王忠嗣還保持著對他這個大唐帝王的幾分忠誠, 可忠誠不絕對就是絕對不忠誠……他沒法放任一個掌握重兵的將領親近太子。

對他不忠誠的逆臣,就算立下了再多的功勞對他又有何用?不除掉王忠嗣,難道要等到王忠嗣與太子聯合起來推翻他嗎?

李隆基臉上浮現了笑容,他笑了笑,用一種輕鬆的語氣對李長安道:“國有國法,豈能因為王忠嗣忤逆了朕,便將其貶為庶人呢。”

當然李長安這個建議是說到了李隆基心坎裡,他也認為將王忠嗣貶為庶人最好。

壽安……說起來壽安和王忠嗣曾經有仇嗎?李隆基回憶了一下,他為了蒐集王忠嗣謀逆的證據特意派人查了王忠嗣。

在他的印象中, 壽安似乎和王忠嗣關係還可以。

李隆基並沒有仔細看這些細枝末節,他最關注的情報是王忠嗣和太子李亨的接觸,其他人都無關緊要,李隆基也只是粗略看了兩眼。

“朕記得你和王忠嗣關係還不錯?”李隆基幹脆直接開口詢問。

他認為沒有人敢欺瞞他。

李長安坦然道:“兒有從軍之心,去歲冬日王忠嗣回長安述職,兒去過王忠嗣府上拜訪,相談甚歡。”

李長安沒有隱瞞,這事不是什麼私密的事情,她一連去了王忠嗣府上那麼多天,又都是白日大大方方登門拜訪,看到她騎馬去王忠嗣府上的人少說也有百人,李隆基只要略微上心就能查出來。

更何況選擇在李隆基面前欺騙他,在當下絕對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李隆基倒是沒奇怪李長安有從軍的心思,大唐公主幹什麼的都有。以軍禮入葬的公主、跟和尚偷情的公主、養了一堆男寵致力給駙馬帶綠帽的公主、想當皇太女的公主、當道士的公主……只要不造反其他都是小愛好。

“你和王忠嗣關係好,還來勸朕治王忠嗣的罪?”李隆基淡淡道。

李長安彷彿不解一般抬頭:“就算兒與王忠嗣關係再好,也好不過父女啊,父皇是我的父親,王忠嗣只是我的義兄,他既然冒犯了父皇,就應該治罪。”

李隆基喜歡偏向他自己的幫親不幫理。

他勾勾嘴角:“貶為庶人,那可就什麼都沒有了。”

你忌憚的不就是他手中的軍權嗎。李長安低著頭,遮掩住她眼中的嘲諷。

“兒不在乎王忠嗣是不是四鎮節度使。”李長安抬頭,露出乖順的微笑,“兒和他先前有舊情,能為他來找阿爺求情已經是重情重義了,他是庶人還是將軍跟我沒有關係。”

李長安的表情顯得有些冷漠。

她道:“既然王忠嗣身為節度使未能對阿爺盡忠君之責,那這個節度使他也不配當了,直接貶為庶民得了。”

李長安聳聳肩,彷彿真的認真思考過一樣:“王忠嗣成為庶人以後,兒倒是願意看在往日的情面上給他一筆錢讓他養家餬口,不至於沿街乞討。”

她的語氣,彷彿王忠嗣已經因為被貶為庶人而窮困潦倒了一樣。

李隆基也被李長安的描述逗樂了,他一掃這幾日的憤怒,臉上表情和緩了許多。

“到底他也算為大唐做了一些事,不至於讓他沿街乞討。”

李隆基不需要來勸解他放過忠良的諫臣,他生氣的時候只需要他的臣子與他站在同一條戰線上責備背叛他的人。

儘管李隆基知道李長安依然是在拐彎抹角為王忠嗣求情,可到底李長安依然站在他這邊,認為王忠嗣違抗聖旨理應被貶為庶人,這讓李隆基心裡痛快了一些。

“陛下,隴右節度使哥舒翰在殿外求見。”高力士輕手輕腳走進來稟告道。

李隆基方才放鬆了些的眉毛又顰了起來。

今歲年末輪到哥舒翰入長安述職,哥舒翰月前就回到了長安,哥舒翰曾在王忠嗣手下擔任過兵馬使,如今他急匆匆來求見自己,是為了什麼李隆基不用猜也能知道。

“你先下去吧。”李隆基對李長安揮揮手。

李長安趁著李隆基心思分散提出:“兒想去大理寺獄中見一面王忠嗣。”

李隆基隨口道:“去吧。”

只是見一面,李長安又不能直接從大理寺牢獄中將王忠嗣劫走,這幾日李長安也不是第一請求想要見王忠嗣一面的人,只是其他大臣見到他開口就是為王忠嗣求情,李隆基聽著心煩,都沒有答應他們罷了。

李長安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結果,嘴角帶笑往殿外走,正好與匆匆進殿的哥舒翰擦肩而過。

二人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李長安衝著哥舒翰微不可查點了點頭。

而後,哥舒翰進入內殿面見李隆基為王忠嗣求情,李長安則是出了興慶宮就縱馬趕往大理寺。

關押王忠嗣的這一片牢獄中十分冷清,他身份高,又在朝野上下有很重的威望,整個北獄的犯人都被壓到了南獄,吉溫如今就在大理寺擔任官員,專門負責審訊王忠嗣。

這麼大一片北獄,如今只有吉溫和他手下的幾個酷吏肆意折磨著王忠嗣,任何慘叫聲都傳不出去。

吉溫很享受昔日高高在上的將軍在他手下痛苦的模樣,只是可惜王忠嗣彷彿啞巴一樣不會痛哭,這讓吉溫少了不少樂趣。

王忠嗣已經被刑訊得沒了人樣,他身上的囚衣被鮮血浸溼了,裸·露在外的皮膚沒有一塊完整的。

他的頭也有氣無力垂著,只有鞭棍落在他身上時他才會顫抖一下。

吉溫翹著二郎腿坐在交椅上看著手下人審問王忠嗣,手中還端著一杯熱茶,時不時吹一口氣。

他做了十幾年的酷吏了,見過不知道多少血腥場面,碎胳膊斷腿都是常有的事情,王忠嗣身上的傷還不足影響他喝茶的心情。

甚至他一個五品小官能夠肆意虐·待王忠嗣這個連右相都要忌憚的大將軍這件事,讓吉溫感受到了一陣陣舒爽的快感。

能把人上人踩在腳下,實在是爽啊。

“王忠嗣,你只要認了罪,在這簽字畫押,本官就命令他們停下。”吉溫敲了敲桌案上那一頁狀詞。

王忠嗣抬起頭,譏諷扯了扯嘴角,不屑瞥了吉溫一眼,不發一言又把頭垂了下去。

吉溫感受到了王忠嗣對他的鄙夷,這讓他覺得自尊心被一個階下囚蔑視了。

昔日你是節度使,我是丁點小官,你看不起我就罷了。如今你只是個階下囚,性命都握在我手裡,還敢看不起我,天底下有這樣的道理嗎!

吉溫冷笑一聲,揮手道:“給咱們王大將軍嘗一嘗頭箍的滋味。”

原本他還忌憚著不能將王忠嗣傷的太重,可如今已經過去了數日,聖人都沒有鬆口的意思,看來這個王忠嗣再難翻身了。

既然如此,他也就不必客氣了。

頭箍又叫做“閻王閂”,是用熟鐵打的鐵頭箍,兩邊用生牛皮扯著,將這個鐵頭箍套在人頭上,衙役拉著牛皮繩子,一點點使勁,鐵頭箍就會勒緊犯人腦袋。

當然吉溫還不敢直接殺了王忠嗣,但是讓他痛一痛還是……

刑室門外忽然傳來一陣躁動聲,吉溫剛詫異站起身想要斥責誰人敢在大理寺重地喧譁,就看到了一個眉目間滿是怒色的女郎推開衙役阻攔的手闖了進來。

“你是……啊!”

一聲哀嚎聲,吉溫詢問的話還沒有說出口,就被李長安抬腿一腳踢在了胸口上,身體直接往後砸倒了桌椅,被一腳踢得眼前發黑,一口血吐了出來。

李長安憤怒之下一腳用了七成的力氣,若不是最後稍稍回來了一些理智,收回來一些力氣,這一腳就能把吉溫踢死了。

她練武數年,目的是上戰場殺敵,腳下的力氣不是吉溫一個文臣能承受起的。

吉溫哀嚎著捂著胸口,被小吏攙扶了起來。

“你是何人,竟敢擅自闖入大理寺重地還敢毆打大臣!”吉溫倒沒有貿然問罪,他跟在李林甫身邊這麼多年也學會了看臉色,李長安光天化日之下敢闖進來毆打他,肯定有所依仗。

李長安緊緊抿著嘴唇,不顧衝進來的幾個侍衛,直接往前走了幾步。

錚!

冰冷的劍鋒架在了吉溫的頸側,只隔著一層皮膚就能割破吉溫的大動脈。

“吉寺丞!”

幾個小吏大驚失色,吉溫感受到架在自己脖側的冰涼劍鋒,已經嚇軟了腿。

“你……你……殺朝廷官員是死罪……”吉溫哆嗦道。

李長安冷冷道:“本公主殺你一個微末小官還不至於是死罪。”

吉溫哆嗦著腿,生怕李長安手中的劍一個拿不穩就送他去見閻王了。

更重要的是吉溫知道李長安說的沒錯,他掌握刑名,自然知道大唐還從未有過公主除了謀反之外被賜死的例子……就算李長安今日真殺了他,也頂多就是被削食邑或者被聖人不痛不癢罵兩句罷了。

“下官都是聽從聖人右相吩咐行事,公主威脅下官也無用。”吉溫勉強維持著鎮定。

他不用猜也知道李長安為什麼要毆打他。

畢竟王忠嗣還血淋淋掛在刑架上呢。

李長安眼睛直視著他,柔聲問:“哦?本宮剛從父皇那兒出來,怎麼父皇只說將王忠嗣關押,沒說過要對他嚴刑拷打呢。莫非是右相命令你對王忠嗣嚴刑拷打?那本宮倒要去問問右相為何要對一品大員擅自用刑了。”

李隆基如今還沒有來得及處置王忠嗣,王忠嗣依然還是節度使。

吉溫啞口無言。

李林甫一向做事謹慎,他只是讓自己想辦法從王忠嗣嘴裡套話,可對他一個酷吏說這話的意思不就是默許他動刑嗎?

可既然李林甫沒有直接命令他動刑,那這事他就不能推到李林甫身上。

“下官……下官……”吉溫兩腿哆嗦的更厲害了。

忽然,一道微弱的聲音從一側響起。

“壽安公主……”

李長安扭頭看向被掛在刑架上的王忠嗣,眼角已經泛紅了,她眨了眨眼,把眼淚逼了回去。

“阿兄。”李長安輕聲喚了一聲。

王忠嗣勉強抬起頭,露出那張被血汙矇住看不出原來模樣的臉,或許因為長時間拷打又滴水未進,他的聲音已經沙啞得不能聽了。

“莫再為我……惹麻煩了……”王忠嗣勉強擠出一點笑容,無力道。

李長安緊緊咬住牙根,帶著殺意瞥了吉溫一眼,收劍入鞘,步並作兩步走到王忠嗣身邊。

“阿兄。”李長安卻說不出別的話,只能從袖中抽出匕首隔斷了捆著王忠嗣兩條胳膊的麻繩,將他放了下來,攙扶著他靠在刑架上。

王忠嗣無力看著李長安道:“你不該來看我,好端端惹了一身渾水。”

“來都來了,阿兄再說這些也無用了。”李長安低頭看著靠在她肩膀上的王忠嗣。

她看到了王忠嗣血淋淋的右胳膊,上面一條一條的鞭傷與燙傷已經覆蓋了整條胳膊,幾乎沒有一塊好肉了,鼻頭忽然一酸,抬手輕輕懸在王忠嗣右胳膊上空,卻不敢碰他,生怕弄疼了他。

“我記得這兒曾經有一道刀傷,阿兄告訴過我那是開元二十一年吐蕃入侵大唐,阿兄衝陣時被吐蕃敵將所傷。”

李長安哽咽道:“如今傷痕太多,那條刀傷已經找不到了……”

她勸過王忠嗣不要只謀國還要謀身,可王忠嗣到底還是把自己搭了進去。

將軍在戰場上沒受過的重傷,在牢獄中全都受了一遍。

“只是皮外傷。”王忠嗣扯扯嘴角,想要伸手為李長安擦拭掉眼角的溼潤,卻連抬胳膊的力氣都沒有了。

李長安沒有再說什麼,只是蹲著陪了王忠嗣一會,而後就站了起來,走到瑟瑟發抖縮在牆角的那一堆酷吏身前。

“你們的臉我記住了,名字我也會打聽。”李長安眼睛還紅著,裡面已經帶上了殺意。

她冷冷掃過這些人,眼神最後落在了吉溫臉上,輕聲道:“也許我沒法求父皇饒了阿兄,可事後本宮私下做點事情的本事還是有的。”

吉溫一顆心墜入了冰窖,他牙齒打著哆嗦,告訴自己有右相做靠山壽安公主也沒法怎麼自己。

“本宮一向都認為右相是個聰明人,右相最擅長審時度勢。死人沒有價值,何必為了一個死人去得罪一個頗受寵愛的公主呢?本宮又沒辦法威脅他的相位。”

李長安對著吉溫露出了一個冷笑:“吉寺丞認為呢?本宮認為你做好該做的職務,看守好王忠嗣就行,沒有聖人旨意,濫用私刑就不必了吧。”

吉溫當然知道李林甫是個什麼東西了,也知道李林甫絕對不會為了自己去招惹一個受寵公主,畢竟李林甫對付太子李亨一個就夠頭疼了。

面對李長安的威脅,吉溫心裡恨恨,面上卻還只能堆滿微笑點頭應承。

一笑起來,他方才被李長安一腳踹到地上閃了的腰還在隱隱作痛……

李長安離開大理寺後直奔公主府,換好了衣服後才彷彿查賬一般慢悠悠走進了東市她的一處店鋪後院。

李長安坐在書桌前埋頭勾畫了許久,一個雄壯的身影才從與這個院子相鄰的隔壁院子匆匆走了進來。

“公主!”

李長安抬起頭:“哥舒將軍,好久不見。”

哥舒翰氣喘吁吁拱拱手,面色焦急:“我向聖人請求以官職爵位為王將軍免罪,聖人沒答應我。”

哥舒翰極其重義氣,他認為自己深受王忠嗣看重,如今王忠嗣遇難,他一定要救王忠嗣才行。

“他……不用管他。”李長安冷笑一聲,抬頭看向哥舒翰。

“人安排好了嗎?”

哥舒翰點頭道:“都安排好了,純正吐蕃人,都是身經百戰的吐蕃勇士,整個部落一家老小都被我俘虜了,扣押在隴右大營中。”

李長安把她勾畫許久的輿圖遞給哥舒翰,冷靜道:“兩個時辰前,我剛去過一趟大理寺北獄,為了審問王忠嗣,大理寺將那一片的犯人都移走了,這是大體佈防圖,王忠嗣的獄房位置我也早就打聽出來了。”

“記住,吩咐他們一定確保要廢王忠嗣一條腿後再自刎,讓他再也上不了戰場。”李長安冰冷道。

李長安想過劫獄,但是大理寺附近就是金吾衛官衙,她讓哥舒翰弄進長安的幾個人還沒那個本事劫獄。

王忠嗣也不能“死”,死了,這世上就再也沒有王忠嗣這個人了,王忠嗣也會被徹底定罪為謀逆,畏罪潛逃。

王忠嗣不會願意苟且偷生,看到他家世代忠烈的名譽被毀掉,所以要救他,只能讓李隆基放過他。

她也需要王忠嗣就以王忠嗣這個身份堂堂正正活著,而不是改名換姓苟且偷生。

唯一的辦法,就是讓王忠嗣再也上不了戰場,減少李隆基對王忠嗣的忌憚。

哥舒翰嘆了口氣:“王將軍若是知道他再也沒法上陣殺敵,只怕寧可死了。”

“可你還是找了死士。”李長安看了哥舒翰一眼。

哥舒翰聳肩道:“臣心裡王將軍的命還是要比王將軍的腿更重要一些。”

李長安平靜道:“是啊,人得先活著。”

得活著,才能親眼看到害他的人受到報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