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滿庭 作品

110.第 110 章 天狗食日

李隆基眯著眼, 試圖從李林甫面上看出些什麼來,只是他能看出的只有詫異和驚恐。

“這句讖言都傳到朕的宮中了,你身在宰相, 監察天下, 怎會不知?”李隆基的語氣咄咄逼人。

李林甫聽到李隆基將這句話定義為“讖言”, 更是在心裡叫苦連天, 他就是靠著揣摩李隆基的心思坐上的宰相位置,論起對李隆基心思的瞭解, 或許世上唯有高力士能比李林甫更瞭解李隆基。

他太清楚聖人對讖言有多避諱了, 也太清楚聖人到底有多迷信了。聖人因為迷信,甚至將年號都改成“天寶”, 更是大置玄學,給真人加封號, 在各州郡設立玄元廟……總之, 這個屎盆子要是真扣到了他頭上, 他絕對會被聖人猜忌。

一個不小心, 說不準還會失去相位。

轉瞬之間, 李林甫已經心生寒意,他老淚縱橫, 聞者傷心見者落淚:“臣忙於政務,當真是對此事毫不知情啊,也不知是誰藉此言來陷害老臣。興許是老臣近來在朝中做事不留情面,得罪了旁人吧……陛下明鑑。”

邊辯白著, 李林甫邊結結實實在地上磕了一個頭。

說的是“不知是誰”,可實則指向性十分明確。

李林甫是得了李隆基的授意打壓太子,還能是誰看不慣李林甫呢?除了太子,不作第二人想。

李隆基緊盯著李林甫, 眼神落在李林甫花白的頭髮上。

算起來李林甫比他還要大幾歲,而且李林甫身體一向不如自己康健,李隆基覺得李林甫日後會死在他的前面。

比起會死在他前面,而且對他忠心耿耿的李林甫,李隆基還是更忌憚年富力強的太子。

這麼想著,李隆基對李林甫的提防消失了一些,他收回目光,淡淡道:“不過是小兒亂唱的歌謠罷了,當不得真。”

仔細想想,這句讖言的確更像是兒戲。

大多讖言都是語焉不詳,這一句讖言太過詳細了,甚至連“七月”這個準確的時間都給了出來。

雖說沒有說是哪一年的七月,可無論怎麼樣,也不會應在李林甫身上,畢竟李林甫一定會走在他前面。

李隆基依然覺得還是太子更加別有用心一些。

李林甫提心吊膽離開了興慶宮,一回到右相府,李林甫就大發雷霆,將書桌上的東西都掃落在地。

“讓吉溫、羅希奭速來見老夫!”李林甫沉著臉,椅子旁邊散落了一地的碎渣。

吉溫和羅希奭號稱李林甫手下的“羅鉗吉網”,這個外號除了因為二人手段殘酷迫害忠良之外,還因為此二人消息靈通,時常為李林甫收集百官把柄,讓李林甫可以更加順暢算計他的政敵。

得到李林甫的召見,二人馬不停蹄就趕到了右相府。

羅希奭先到,李林甫面色不虞瞪了他一眼,終究念著他是自己的女婿沒有多說什麼。吉溫後到,他一進門就被李林甫呵斥了一通。

“你是怎麼為老夫收集的消息?有些事已經傳入了聖人耳中,為何我卻不知道?”李林甫瞪著吉溫。

吉溫立刻表忠心:“下官對右相忠心耿耿,事事都不敢欺瞞右相啊。”

李林甫冷冷道:“七月七月,日落李林中。”

聽到這句歌謠,吉溫下意識看向羅希奭,羅希奭卻也目露迷茫。

這句歌謠在長安都快要人盡皆知了,他們自然不會不知道。只是這句歌謠中的“李林”二字直指李林甫,他們難道還能湊到李林甫面前告訴他“右相,有讖言說你不是個好東西”嗎,這不是找罵嗎。

誰這麼沒有眼力見,敢把這等掃興事告訴右相?

李林甫冷冷將二人的表情盡收眼底,頓時猜到了這兩人早就知道這句歌謠,卻一直欺瞞他,當下怒火更盛。

“今日聖人召老夫入宮,這句歌謠,是聖人質問,老夫才得知!”李林甫勃然大怒道。

聞言,吉溫和羅希奭心中一顫,頓時知道自己犯下了大錯。

這個消息最不該傳到聖人耳中,其次才是右相……從聖人口中傳到右相耳中,更是錯上加錯。

說不準就要釀成禍事。

李林甫按了按頭,深吸一口氣,事到如今,最要緊的事情卻不是追究是誰的錯,而是他得先弄清楚這句歌謠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說,這句歌謠你們到底知道多少,現在一五一十都告知老夫。”李林甫坐在椅子上,頭微微往後仰,閉上了眼睛。

吉羅二人卻知道李林甫並不是乏了,而是他在思考。

二人相視一眼,終究是吉溫開了口。

“啟稟右相,這一句讖……歌謠今歲年初忽然在長安盛行起來,小官派人去查,只查到了最早這句歌謠出現於去歲秋。”

吉溫本來想說讖言,話到嘴邊又硬生生改成了“歌謠”。

他小心翼翼道:“坊間傳說,這是因為右相嚴苛,所以上天才做出……”

吉溫心裡叫苦連天,就這樣的話,他哪敢當著李林甫的面說啊。百姓罵得可難聽了,說是因為李林甫殘害忠良所以上天才降下了讖言,還說“日落”指的是李林甫沒幾天好活了。

就這些話他敢說嗎?

“無稽之談!”李林甫憤怒哼了一聲。

有什麼樣的君就有什麼樣的臣,李隆基迷信,李林甫自然也不可能不迷信,他跟李隆基一樣避諱讖言。

“必然是有人陷害本相。”李林甫也不做在椅子上了,他站起身,在屋中來回踱步,思考著到底是他的哪個仇敵陷害他。

可只要略微一想,一大堆名字和人臉就從李林甫腦子裡往外蹦。

他的仇敵太多了。

李林甫心眼小,看著有人比他優秀,嫉妒,陷害一下;看著有人比他更受帝王寵愛,嫉妒,陷害一下;看到有人官職高,興許會威脅到他的宰相位置,嫉妒,陷害一下;有人敢和他作對,陷害一下;有人敢跟他看不順眼的人親近,順便陷害一下……

整個朝堂中,除了幾個順從他的狗腿子,其他全都是他的敵人。

“右相也不必太憂心。”羅希奭安撫道,“此妄言也,只要一等到七月,自然不攻自破。”

李林甫惱怒道:“七月七月,誰人知曉到底是哪一年的七月?難道要老夫日後年年七月都不得安生嗎?”

“現下最要緊的事情,是要弄清楚陛下是怎麼想此事。”李林甫焦急在堂中踱步。

他心裡有些焦急,以往他要知道李隆基的心思很好辦,李林甫跟李亨不一樣,李亨是太子,李隆基防範李亨在自己身邊安插人手,所以李亨和李隆基之間的消息渠道完全不平等,李隆基可以知道李亨的任何事情,李亨面對聖人確實兩眼一抹黑。

李林甫不同,他本身就跟李隆基的關係十分親近,他自己就是近臣,李隆基有事情也不會瞞他。

可這回顯然是聖人對他起了疑心,李林甫想要再得知李隆基對此事的態度,就只能通過李隆基身邊的其他人了。

高力士?李林甫腦中冒出一個念頭,隨後又被他打消了,自打武惠妃死後,高力士就完全處於了中立,甚至因為李亨是他提議推上的太子之位他還隱隱偏向李亨。

“唉。”李林甫重重嘆息一聲。

當初他、武惠妃、高力士組成的聯盟,包含朝堂、後宮、宦官,輕易就能得知聖人的所有心思,可惜就是太強了,所以聖人才要親自出手拆散武黨……

如今楊貴妃三千寵愛在一身,比起當初的武惠妃寵愛更盛,只是楊貴妃對他的態度卻不太友好,不給他找麻煩都不錯了,更別提會不會給他透露陛下的消息了。

楊貴妃對他的態度不友好的原因李林甫也能猜到一些,當初楊玉環好好地當著她的壽王妃,是李林甫想要武惠妃留下的所有勢力,加上他順應李隆基的意思要去打擊壽王,所以李林甫才想辦法引得李隆基跟楊玉環私下見了幾面……

他本來以為楊玉環只是曇花一現,陛下過了那個新鮮勁就算了,誰知道楊玉環竟然有本事勾住陛下,三千寵愛在一身呢?

李林甫思忖,等這一趟事過去了,還得想個法子跟楊玉環緩解關係才行。

這倒是不難,他是宰相,只要提拔幾個楊家男丁,再給楊玉環的幾個姐妹送送禮,應當就能將此事翻篇。

沉思許久,李林甫才嘆了口氣:“去問問李龜年和吳懷實,看他們二人知不知道陛下的心思吧。”

吳懷實是宦官之中除了高力士之外權勢最高之人,位列中官將軍,外人也稱其為吳將軍。

李龜年和吳懷實,算是楊玉環和高力士的平替了。

第二日,吉溫和羅希奭從李龜年和吳懷實府上回來,二人對著李林甫搖搖頭。

“陛下未曾向李龜年提過此事。”吉溫道,“不過下官打聽到了,陛下應當是前幾日與梨園弟子一同編曲時候偶然聽到他們議論此事,才得知了那句童謠,那日正好李龜年也在。”

李林甫冷笑道:“那就順著教坊往下查,老夫倒要看看,是誰想要陷害老夫。”

經過一整夜的思考,李林甫還是趨向於是有人故意傳播謠言想要害他。

讖言之事,本就是怎麼解釋都有道理,指著誰誰倒黴罷了。

難道就因為他叫李林甫,“日落李林中”的李林就一定是他嗎?那前朝時候還說“楊花落,李花開”,本朝太祖的名諱也是李淵而不是李花啊。

李林甫現在心情十分差勁,以前都是他栽贓陷害別人,這次他卻被人給扣了黑鍋,他的心情自然好不了。

“將矛頭引到太子身上。”李林甫思考了片刻,還是不甘心他被旁人玩弄於掌心。

李林甫冷酷吩咐吉溫:“你去找找太子的把柄,本相思來想去,朝中最恨本相之人就是李亨,此事十之八九是他在其中作梗。”

至於到底是不是太子,李林甫也不知道,可他知道如今聖人最看不順眼的人是太子,他針對太子,就是在為聖人排憂解難。

天氣越發炎熱了。

似乎是要一股腦把去歲少的熱氣補回來一樣,開元二十九年入秋就開始不停下雨下雪,到了今年,卻熱得格外早,六月已經熱得受不了了。

長安街上的行人也因為酷熱而躲在了家中乘涼,只有過了晌午才會從家中走到街上。

只是坊間的傳言卻沒有因為時間平息,反而隨著七月將要到來而越演越烈了,幾乎到了市井之間人人都會唱“七月七月,日落李林中”的地步。

解讀版本也五花八門。

最通俗的版本就是李林甫殘害忠良,上天發怒,要降下災害來懲罰奸臣。

略隱蔽一些的版本則是說李林甫跟聖人八字相撞,這個日指的就是聖人。

還有更兇險的解讀,說是李林甫覺得他也是李唐族人,想要取聖人而代之……

還有更八卦一點的說法,說太子李亨其實是右相李林甫的私生子,日後太子即位,天子之位就落到了李林甫後人手中,所以才有“日落李林中”,恰好李林甫的生辰又是七月,正好對上了……

最後一個奇葩的傳言傳到李林甫耳中時,李林甫被氣得兩眼發黑,險些吐血。

傳到李亨耳中時,李亨更是嫌惡地“呸”了好幾口,他恨不得李林甫今日就暴斃,還李林甫的私生子?市井小民也真敢胡說。

不過總體來說李亨的心情這段時間十分不錯,李林甫被流言纏身,整日焦頭爛額根本沒有時間來找他的麻煩,李亨趁著這段時間又發展了不少勢力。

其中李亨最為重視的便是他的舊友皇甫惟明瞭,皇甫惟明出生安西皇甫氏,在李亨還是忠王時期便與他交好。

前幾年石堡城被吐蕃奪去,聖人覺得大失顏面,一直對此事耿耿於懷,到了今歲,聖人終於決定對石堡城用兵領兵的大將正是皇甫惟明。

在加上如今大唐最年輕有為的將領王忠嗣也是與他從小一同長大的義兄,兩員大將都和自己親近,李亨覺得自己前路坦蕩,意氣風發極了。

李林甫的麻煩卻不完全是因為市井流言,若只是流言,對李林甫來說不痛不癢。說實話,那些文人陰陽怪氣寫詩罵他罵的比這些事情流言刻薄多了,而且還抓著他連字都認不全的痛點罵。

這麼多年的咒罵,李林甫甚至覺得哪個月沒有個文人寫詩罵他兩句他都不習慣了。

李林甫在意的是李隆基對他的態度。

這一個月來,聖人對他越發疏遠了!

縱然聖人依舊將政務都交給他,沒有懷疑過他的忠誠,可聖人就是疏遠了他!

這一點讓李林甫夜夜輾轉反側,難以入睡。

李林甫知道他的相位是聖人賜予他的,聖人能給他自然也能收回去,保不齊哪天聖人覺得有更合適的人能代替他便讓旁人代替他做宰相……李林甫只要一想到有這個可能,便覺得心如刀絞,比殺了他更讓他難受。

可聖人現在到底是什麼心思呢?

聖人現在正在和賀知章下棋。

勤政樓中,李隆基雙指捻著一枚棋子,緩緩落在棋盤上。

賀知章捻著鬍鬚,樂呵呵地手持白子落下。

李隆基顰眉,看著棋盤沉思許久方才又緩緩落下一子。

“賀卿近來棋技長進頗多,朕已經連輸兩盤了。”李隆基看著棋盤,輕嘆一聲。

賀知章笑而不語,又落下一子將李隆基的黑子堵死。

你是聰慧過人,多次政斗的贏家帝王,可我也是年少就詩賦聞名,萬里挑一的證聖元年狀元啊。先前是在你手底下當官,所以不得不棋差一招,如今老夫都要辭官回鄉了,難道還要再讓著你嗎?

都是聰明人,他還多活二十年呢。

“罷了,今日就到此為止吧,這一局是朕輸了。”李隆基數了數棋盤上的棋子,無奈認輸。

賀知章樂呵呵道:“陛下的心思不在棋盤上,自然下不過老臣。”

一句話就給李隆基找好了理由,不是李隆基下不過賀知章,而是聖人會有心事所以才略輸一局。

李隆基的表情好看了一些,他笑著搖頭:“還是瞞不過賀卿啊。”

“近來長安城中的流言賀卿可有耳聞?”李隆基輕嘆一聲。

他對此事上了心,專門派人去盯著市井,市井中的種種流言自然瞞不過他的耳朵。

流言便是如此,哪怕一開始完全是子虛烏有,可說的人多了就會三人成虎,假的也成了真的。

李隆基原本並不在意那句歌謠,可是所有人都說是上天要降罪李林甫,李隆基聽著聽著心裡竟然也信了三分。

只是他卻不像市井小民一樣以為這句讖言說的是李林甫,李隆基想到的是他自己。

賀知章搖頭道:“市井流言,何足為真?”

“賀卿認為是有人故意針對李卿?”李隆基看著賀知章,試圖從這個比他還要年長二十歲的老臣身上得到答案。

“陛下也知臣與右相素來沒有交集。”賀知章無奈道,“何況臣就要離開長安回老家去了,這樣的事情陛下問臣,臣也不知該如何說。”

李隆基是知道李林甫和文人不太對付這件事情的,他也默許了此事。

賀知章並不想給李林甫說好話,這件事讓李隆基頗為安心。

他其實不太願意看到所有官員順從除了他之外的人,哪怕那個人是百官之首的宰相。

“賀卿認為那句歌謠是無稽之談?”李隆基又微笑問。

賀知章回道:“老臣只知道上天的意志不會因為人改變。”

是啊,誰能操縱老天呢?就連他這位聖人都不能。

李隆基心平氣和了,只要等七月過後,此事自然就煙消雲散了。

長安城中,上至帝王下至市井小民都在盼望著七月到來。

帝王和宰相希望謠言煙消雲散。

市井小民和受到李林甫迫害的官員則希望李林甫收到懲罰。

七月終於來了。

七月癸卯朔,也就是七月初一,上午風平浪靜。

李林甫坐在右相府中,心卻安定不下來,他焦急的時不時就看一眼房門,生怕有人進來稟報不好的消息。

好在一上午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李林甫才長舒一口氣,心下暗道是自己多慮了,本就是市井傳言,哪有什麼真呢?

一邊想著李林甫一邊咬緊了牙根,等到七月一過,他就能騰出手來收拾進來那些蠢蠢欲動的傢伙了。

忽然,天有些變暗。

家丁屁滾尿流的跑進來大喊:“不好了,不好了,天狗把太陽吃了!”

李林甫兩眼一黑,耳邊彷彿有兩個大鼓在不停的敲擊著,頓時間李林甫只覺得天旋地轉,胸口也疼得厲害。

攤上大事了——

李林甫昏迷之前腦中只有一句話。

“不好了不好了,快請太醫令來,右相吐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