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子歸 作品

楔子 紫衣血染半橋驛,三思盜玉忘三思

 月色清冷,如同坐在梧桐樹上的那個紫衣少女。她像一座雕像一樣,紋絲不動,即使一陣風拂過秋葉,細細碎碎地從她眉角滑落,帶給少女的也不過是微弱的觸覺。

 她凝神注視著目所能及的驛站的全貌,神情專注,事實上,她正等一個人。

 那是一個很強的人,他手握兵器譜上排名第七的啼血劍,充滿血色和哀切的名字,一如它的命運,滿是懷才不遇的絕望。

 相傳,啼血劍的每一次易主,都必然伴隨著殺戮和背叛。正是這樣一把劍的持有者,如今已經與之相伴二十餘年,這超過了它以往的任何一位主人。

 來人身材高大,穿著黑袍粗布,背後負著一個黑色包裹,看形容,便是那把來頭不小的劍。

 他緩緩走近,腳步沉穩,氣息內斂。一陣風吹過,卻隱隱有些血腥味。

 少女瞳孔微微收縮。這讓她想起了豺狼撕扯獵物的味道。

 顯然,那是一種殺氣,對方很強,至少在殺人這方面經驗充足。她在江湖漂泊數載,也曾遇到過難纏的角色,但這一次,她意識到自己沒有完全的勝算。

 而一個握劍的人,沒有完全的勝算是很危險的,那意味著只要有一點失誤,劍客都會把命搭進去。她有些疑惑,逐漸覺察出這次任務的不對勁來。

 慣常,他們總是會將玉簡掛在小築的風鈴上,風鈴叮咚,便是任務到來。而這次,玉簡被直接插在庭中老槐上,力道蠻橫,入木三分。她聞聲而出,再追來人已是不見。玉簡只有半邊,上面沾染了血跡,依稀可見“半橋啼血玉生煙”七個字。

 便是這無緣山,半橋驛,啼血客。

 而這“玉生煙”…… ,少女有些不解,但此刻不容她不解,遑論是何物,將人擒來問問便知。

 血腥味越來越濃郁,十丈之外,啼血客突然停下腳步,目光向她的方向射來。

 就在她幾乎以為自己的方位暴露的下一刻,“叮——”一聲不合時宜的絃音突然在這月夜裡響起,如同清風徐來,水波盪漾,連這血腥的殺氣都沖淡了些,登時蟬鳴止,鳥雀散,幽林一片窸窣。

 啼血客抖開背後包裹,拔出長劍,登時血光漫天,甚是鋒銳。他如同一匹豺狼繃直身體,握著劍柄,管它來者是誰,便要一劍封喉。

 “何人?”啼血客開口,冰冷而沙啞。

 誰知對方不為所動,撫弦奏上幾聲陽關調。“呵呵,莫三思,老朋友都不認得啦?”一中年男子明朗的笑聲傳來,卻不露面。這聲音似乎若有若無,若遠若近,非是習武之人不可辨。

 樹上的少女暗叫不好,就連自己也聽不出說話之人的方位。

 今夜此事怕是難成。

 她心中便已有退意。她向來是有分寸之人,若無把握,便是鎩羽而歸總比命喪黃泉要好。

 然而眼前局勢不由她全身而退,加之她也想搞清楚“玉生煙”為何物,便繼續潛在暗處觀望。

 只見那被叫做“莫三思”的男人握著名劍,臉上看不出情緒。

 他沉沉開口道:“不知哪位朋友,倒是死了沒死?”看得出他此刻接話,便是有心想要引那人出聲,暴露他的所在。

 而對方倒也無懼,又是一陣笑聲,縹緲虛幻,“哈哈哈,拜你所賜,沒死成,但也不算活著。”雖是在笑,那語氣竟是十分的怨毒。顯然,二人是有仇了。少女默默思忖,想著應對之策。

 莫三思聞言,也是笑笑,“我當誰裝神弄鬼,原是你。”未及少女反應,他猛地暴起,提著劍衝向西北角的一側,那裡只有寥寥幾棵樹,空曠平整,任誰一眼看過去都不會懷疑藏了人,因此方才少女和莫三思都忽略了那裡。

 而此刻,啼血劍鋒一至,只聽“錚——”的一聲,似是銳物相擊,而後他一個急退,避開了凌空飛來的三根鋼釘,鋼釘簌簌釘在樹幹上。剛一落地,又是腳上發力,閃身避開之處,地上又釘上三根鋼釘,這一次釘住了他的一片衣角——便是慢了分毫就招呼到身上。

 未及他喘息片刻,鋼釘又接踵而至,一時之間,隨著古琴“錚錚——”而動,鋼釘應聲而發,地上塵土四散,觀這莫三思分身閃避,抽劍格擋之間,捂著下腹,竟有些力不從心,略顯狼狽。

 少女方才明白,他來之前,便已負傷,如今新舊傷交疊,怕是不敵彈琴之人。

 “莫三思啊莫三思,你可知我等這一天已是等了十餘載,你可讓我好找。”那男人彈著琴,曲調清雅,說話卻是頗為瘋魔,“哈哈哈哈,今日就讓你償還我這喪目之痛!”少女聞言有些驚訝,這男子能與負傷的啼血客打個平分秋色,原是武藝高強,內功不俗。如今看來,竟是個瞎子?瞎子彈琴,倒有些少見。

 正當她微微愣神之時,只聽噗噗兩聲,兩枚鋼釘穿過莫三思的肩頭和手臂,黑袍立刻扎出了兩個血窟窿來。

 這鋼釘似是極為強勁,竟震得他吐出一口血來。

 他擦了擦嘴,平地啐了一口,回道:“柳逢生,你便是瞎了,也還好好活著,怎的不想想被你看了的那些姑娘,已經死

了十幾年,再投胎如今都能嫁人了。”

 那柳逢生倒也不再言語,見他負傷無力反抗,便抱著琴從暗處走出來。

 少女定睛一看,便是震了一震。

 只見他一身青色衣袍方士帽,穿著如同他聲音一般儒雅,可面上卻平白多了一條血疤痕,正好劈在他雙目上,那疤痕蔓延到腦後,連同耳朵也是被削去了尖。

 想來是一種極其鋒利強悍的劍氣所致,一劍見血,卻不知為何傷及頭顱卻沒有致死,倒是命大。

 柳逢生恨恨地走上前:“莫三思,我看便看了,她們死便死了,與我何干,與你又有何干!”看著因為傷重而站立不穩的莫三思,又是詭秘一笑:“莫三思,這蝕寒骨的滋味不好受吧?加上我這瀟湘怨,嘖嘖,是不是渾身功力凝結阻塞,空有絕學卻無從使出呢?”

 少女凝眉,這她倒是略知一二。

 這噬寒骨,是西域無心魔教傳入中原的一種劇毒,相傳無心教前任教主錦瑟愛上了中原劍客李緣君,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李緣君乃正派翹楚,不願與魔教為伍。

 錦瑟教主採雪蓮子混以十餘種大漠毒物,煉成劇毒“蝕寒蠱”,中蠱者真氣全凝,如墜雪窟冰天,痛不欲生,卻又被聖藥雪蓮子強行吊著一口氣,求死不得,頗為陰損。

 她因愛生恨,趁其不備向李緣君下毒。後神醫常不易取雪蓮蕊,以倒行逆施之法歷經數年終於替李大俠解了這蠱。

 誰知那錦瑟聽聞此事,卻再次潛入中原,以自身骨血製成天下奇毒“蝕寒骨”,非習武之人,則沾之即死。而有功底之人,卻非消磨自身功力不可對抗,最終短短數十日便枯竭而死,死後屍身不腐,如覆冰霜,栩栩如生。

 一代大俠李緣君最後便死於此毒,而常不易餘生也是鑽研解毒之法,最終過勞而亡。

 後來無心教即被中原視為武林之毒瘤,二者向來是勢不兩立。一樁恩怨,牽扯到兩方勢力,令人唏噓。

 按理說,這“蝕寒骨”應是天下獨一,隨錦瑟銷聲匿跡了才是,如今居然重出江湖,怕是來者不善。而這“瀟湘怨”,總覺得在哪裡聽過……

 這邊少女正默默思索,那邊卻見莫三思點住了胸前幾處大穴,又封住了左臂的穴道防毒素擴散。

 他此時倒也不在意自己的處境了,竟兀自坐下,也不顧自己空門大露,朝對方說道:“柳逢生,若是往昔,便是再削上你一千劍也難解我心頭之恨。可如今...”他譏笑了一下,“我莫三思就算身不能動,腳不能行,杵在這兒讓你殺你也不敢。”

 柳逢生聞言,狐疑地望了望周圍,卻並未感到半分氣息,他不由得後退了一步,警惕地打量著面前的人:“你待如何?”

 莫三思說道:“今日你佈下埋伏在這等我,怕是也知道這玉生煙已在我手上了。”

 少女聽到“玉生煙”幾個字,立刻凝神細細聽他們說的話。

 柳逢生聞言挑眉:“正是。大仇得報,再得武林至寶,豈不美哉。”

 只聽莫三思不屑地笑笑:“若非我中這‘蝕寒骨’,還輪得著你傷我?不過是敗壞姑娘名聲的下賤小賊罷了!”

 一語中的,柳逢生平生最恨“小賊”二字,他惱羞成怒,在對方身上又是添了幾處血窟窿。這回莫三思非得以劍支撐著身體才不至於狼狽倒下。

 少女暗暗驚奇,這人倒是個傻的,都這光景了還要逞口舌之快。

 不過多虧了那最後一句話,少女終於想起,瀟湘怨,柳逢生。這可不就是那個十多年前在江南各處犯下采花案的採花賊,柳書生嗎?

 傳聞柳書生面若桃花,男生女相,便是女子也想親近一二。於是這柳書生便專挑正經人家的大小姐,先喬裝教書先生,以禮相待,後夜闖閨閣,強窺春光。假若他只是看看倒也不必聲張,他偏要留下個女兒物事,隔天大肆炫耀自己的罪行,故意敗壞姑娘名聲,姑娘流言相迫,只得自刎,以證身家清白。這人輕功偽裝都是極好,抓他不著,屢屢作案,一時之間江南各所家家自危,後來不知怎的又在一夜之間銷聲匿跡,如今便是數十載過去。

 如今看來,是被啼血客找上了。

 “如此,這啼血客倒也不似傳聞中的那樣嗜殺無情之輩。”少女又暗暗思忖,這回怕是難好,可惜了這古道俠腸之人。

 只聽那莫三思咳了幾聲,帶出些血塊他也不理,兀自說道:“呵呵,實話告訴你吧,今日你非但殺不了我,還得保著我不死。你可知我得了這玉生煙,有多少人眼紅心熱,多少人在我身後窮追不捨?”

 柳逢生皺了皺眉,忽然飛身上前,揪住對方的衣領怒喝:“拿來!”

 莫三思仰天大笑,說道:“柳逢生,你動動你那賊腦想想,這麼厲害的東西,我會放在身上嗎?”

 氣得柳逢生是欲將他甩脫在地,卻又丟他不得。在場的幾人也是很快想明白,這寶物雖好,卻忌獨佔成了眾矢之的。

 追兵將至,若莫三思此刻命喪黃泉,那唯一和他有過接觸的柳逢生就會成為下一個箭靶子。他柳逢生武功

雖好,卻是雙拳難敵四手。今後免不了要東躲西藏,終日惶惶。

 眼看著本欲殺之後快的人如今卻殺不得,還要保他不死,柳逢生恨不得在他身上釘滿鐵釘,逼他好好交代寶物下落。

 可啼血客的脾氣,怕是再扎百來個血窟窿也難讓他從命。他略一思索,果斷丟下了莫三思就要提身離去。

 誰知又是“叮——”的一聲,莫三思捂著傷口,也是提劍擋住他的去路。

 “莫三思,你想死嗎?”柳逢生見狀暴怒,“哼,便不是你動手,我這命也長不了。如今雖是苟延殘喘,但還是能拖上你一拖的。我活不成了,就留你做個伴吧!”

 說著也是狠厲出劍,遠處人影攢動,眾人都知道,是追兵已至。

 柳逢生本是處處躲避,此時有些急了,竟不顧遠處來者聽到,彈起琴來,鋼釘飛舞,招招毒辣。

 莫三思雖是強弩之末,但畢竟名劍在手,便是鋼釘也寸寸格開,啼血劍芒紅光愈盛,怕是飲了主人的血,血性漸起,眼見著他手握啼血,就要逼近,那柳逢生眼見近戰不敵,眼珠一轉,故意暴露胸前空門,以區區木琴格擋,右手卻背過身去,做了些小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