鈍書生 作品

第124章 番外三(上)

崔相活不長了。

滿朝文武堪稱翹首以盼著這一天的到臨。為人臣子, 做到險些弒君攝國這個份兒上,雖然他一日未嚥氣,朝堂仍要一日仰其鼻息而活, 可等他翹辮子的那天——儘管生前再權勢滔天,死後也逃不過史筆如鐵。

而叫天下無數人恨不得生啖其肉的崔相,已經整三個月未出現在眾人眼前了。

偌大的崔府靜得出奇, 奴僕們三五一行,各個低眉順眼, 腳尖兒好似豎起來點在地上慢慢挪, 生怕步子拖出一點蝴蝶振翅的響兒來,驚擾到屋裡休憩的人。

“主子,該用膳食了。”

嗓音如同女子般婉轉的奴僕將膳食端到雙璧龍紋的屏風之前。他將這幾個字說得無比輕柔, 卻仍然出了一腦門子汗,哆哆嗦嗦跪在地上。

半晌,裡面傳來一個男子低沉的聲音:“端進來。”

奴僕如蒙大赦,腦袋低垂,他的視野中陸陸續續掠過蜿蜒著血跡的紫檀木板、那位高僧的緋色袈裟、紅木貴妃塌的單翹頭、一角染血的繡祥雲緙絲袍角,還有一隻蒼白的、手背綻出條條青筋與根根骨節的枯瘦大手。

只這麼短的功夫, 兩道冰冷刺骨的視線便敏銳地徑直射在了他身上。奴僕渾身一凜,兩腿戰戰, 勉強把膳食放於貴妃塌上的那方窄桌上,無聲告退了。

八珍燕窩、黃燜魚翅、灌湯黃魚……這些山珍海味擺在面前, 香味撲鼻, 貴妃塌上的男人卻視若無睹。概因他五感喪失多半,這些珍饈美食塞進嘴裡, 無非也只是味同嚼蠟。

這位崔相今歲四十有三, 一張臉生得丰神俊朗, 卻是面色灰敗,哪怕錦衣加身,也壓不住身上沉沉的死氣。

他眼皮耷拉著,一隻手持起湯匙,百無聊賴地翻攪了幾下。兩隻眼珠子轉了一下,瞥見三步開外的僧人,忽而扣住碗,將這碗名貴的燕窩全數澆給了地板。

他緩緩咧開嘴:“弘慧,張嘴吃罷。”

弘慧雙眼緊閉,眼下有兩道凝固的血痕,嘴唇因缺水而起皮。他於地上屈膝打坐,好似聽不出他言語中不加掩飾的惡意,只平靜道:“你不吃,賞給下人也是好的,白白浪費了許多人的辛苦。”

崔相笑一聲,嗓音很低,顯然他已經油盡燈枯,拿不出多餘的氣力了:“我憐你幾日滴水未盡,怕你死在我前頭,怎料你如此不識好人心。”

“挖我雙眼,屠我滿寺,倘若你是好心,只恐怕地府再無惡人。”弘慧淡淡道:“崔淨空,你這一生惡貫滿盈,如今大限將至,終究只是肉體凡胎,再多掙扎也逃不過死劫。時也,命也。”

貴妃塌上的男人不言語了。弘慧若有所感,他偏過頭,身旁之人的氣息驟然急促起來,一陣濃郁的血腥味隨之傳來——對方又把那道陳傷撕裂了。

男人臉色青白,面容如同惡鬼,扭曲著劇烈不甘與陰冷恨意,五指深深陷入自己的左手腕的血肉間,向外竭盡全力拉扯著這串囚困他一生、好似同他骨頭長在一起的念珠。

“肉體凡胎……”

弘慧捋快了手中的佛珠,崔淨空好似呢喃了一句,似是嘆息又似是恨毒,然而到底大勢已去,氣息無可避免地衰弱了下去。

嘀嗒,嘀嗒——

不知過了多久,盤捻佛珠的手停下,弘慧傾身往前,摸到了地上一片匯聚而成的血泊,向上,男人橫在床榻之外的左手冰涼。

弘慧搭上他的手腕,須臾後坐回原地。他雙手合十,低聲道:“阿彌陀佛。”

他踉蹌地站起身,還未走至門口,貴妃塌上細碎的聲響令他霍地轉過身,驚詫地睜開了眼睛,儘管只是露出了一對幽深的空洞。

分明已經斷氣整整兩個時辰的人竟然死而復生,高大而消瘦的人影從塌上撐起身子,抬起那隻快要淌幹血的左臂揉了揉側額。

弘慧聽見他用輕柔的語調喚道:“貞貞?”

*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好。

不惑之年後,他的身體江河日下,念珠日夜不分,每時每刻都在發作的咒痛致使他夜不能寐。漸漸五感丟失,半身無力,最終只能躺在床榻上等死。

可斷氣後再睜開眼,從十五歲開始便如同夢魘一般如影隨形的咒痛消失殆盡,不僅如此,這具身體正值壯年,他幾乎能感受到胸腔中跳動的源源不斷的生機。

借屍還魂?

崔相維持著恢復神智時的動作,眼睛不動聲色地環顧一週,確認這兒並非是什麼陰曹地府,而是一個油水不豐的小衙門。周遭都是陌生的人臉,他目光便順勢落在了案上的公文上。

這篇公文出自他手,是他的字跡。崔相將大致內容一目十行極快地掠過,最後頓滯在題款上:江南學政提督崔淨空。

這就怪了,自踏入官場二十餘年間,他鮮少外調出京,寥寥數次也是奉旨視察。既然從未到過江南道,更遑論當學政提督這種聊勝於無的芝麻官了。

得益於這具朝氣的身體,崔相思緒前所未有地清晰,指尖在末尾的題款上點了點,正在思索中,胳膊稍一動,有什麼堅硬的物件磕在桌沿,悶響一聲。

左臂僵住了。他緩慢地低下頭,死死盯住手腕。在同僚皆埋頭做事時,他小心地把左袖扯上去,瞳孔陡然緊縮,那串陰魂不散的念珠竟然還在!

不僅如此,手腕上熟悉的,一層又一層醜陋的傷疤昭示著最為明顯的一件事——這壓根不是什麼借屍還魂,仍是他自己的身體。

可現在的年歲卻絕對要比將死時小得多,況且他從未任職所謂的江南道學政提督,對此地也沒有任何印象,從前佔據這具身體的人又是誰?又為何明明有念珠在身,卻並無咒痛?

沒有人解答他。直到日落時分散衙,他隨同僚一併走至門口。他並不輕舉妄動,果然,一個矮胖的男子一旁候著,很快走來,彎腰請他走上一旁的馬車。

這輛馬車是拿榆木做的,圖結實,款式也普普通通,內裡只容三人共坐。既無高頭駿馬,也無雕欄畫壁,在曾經於車壁鑲金嵌玉,一車架六馬橫行京中的崔相看來,幾乎寒酸得堪比地上的塵土。

從前住在這具身體裡的那個人,也未免太窮困潦倒了些……

他的眼珠裡滲出一股傲慢與輕蔑來,俄而蹙起眉,低頭往身上一掃,心生不喜,概因他不愛穿淺色。之前未察,身上衣衫的料子也只是尋常錦緞而已。竹青的錦袍於袖口袍角織繡有幾片水波紋,舒適有餘,卻遠遠不夠奢華。

至於這個奴僕……

矮胖的男子瞧著五十多歲,崔相從記憶中尋到了這張臉。這是當年他高中解元時知縣所贈的奴僕,隨他到京中沒兩年,因其稱體衰多病,漸漸不為他所重用,後來年歲已大,便放他回家頤養天年了。

在此地,李疇仍然跟在他身邊嗎?

見他今日神情沉冷,同尋常歸家時大不一樣。李疇便知道這位爺肯定還在為早上馮玉貞同他吵了兩句而慪氣。

他早磨練出了嘴皮子,趕忙附耳道:“主子,夫人風寒足足鬧了一個多月,好不容易大病初癒,在宅子裡憋久了,適才想出去透透氣。早上雖然同您不歡而散,可心裡清楚,這些還是因為主子您擔心她。奴才今兒都叫人暗中跟著,夫人就去繡坊轉了一圈,沒在外面呆太長時候著涼,正在家裡等您回來呢。”

說完,偷眼見崔淨空面色卻並無好轉,還是那一副宛若高山冰雪般的神態。一雙黝黑幽深的眼睛突然撞上他的,好似半點人氣都沒有,李疇兀自打了個寒顫,低頭閉上了嘴,不敢再看他。

今兒究竟怎麼了?自從主子同夫人和好後,已經許久未曾再出現這般冷漠的神態了。他心中莫名覺得不對,卻又說不上緣由。

李疇又緊又密的話接連砸下來,崔相嘴上不露破綻,嗯了一聲,腳下照常登上車。

待到馬車悠悠晃起來,他才半眯起眼,把李疇方才每一句話都細細拆開,再合起來讀了一遍。

夫人?他從哪兒來的夫人?那個公主早被他送去與情郎合葬了。兩人於黃泉路上相聚,也算他親手撮合了這樁絕妙的姻緣,指不定還要感謝他成全有情人呢。

可觀李疇方才所言,“他”與這個所謂的夫人恐怕是情意甚篤。而一個地方小官,是不可能尚不了公主的。這個夫人恐怕並非是那個公主。

一天下來,他心中隱隱有了猜想,佛曰有三千世界,莫非這便是另一個世界?而這個世界的他,則是選擇當清貧的芝麻官,同一個女人長相廝守。

他想通了這一點,不但沒有鳩佔鵲巢的愧疚,反倒嗤笑了一聲,嘲諷這個世界的自己實在是無趣得緊。

不過唯一有幸的便是得了這具身體。他會把前世擁有的一切都慢慢爭回來,從前做過一遍,再來一世也不難。至於什麼夫人,若是聽話,便如同對待那個公主一般養著;若是不聽,便直接殺了了事。

唇角翹起一抹暢快的笑意,崔相下意識去摸翡翠扳指,卻不料拇指上空落落的,叫他頗為不適應。除此之外,右手腕上倒是有什麼物件晃了晃,發出細碎的聲響,低頭查看,原是一把有些褪色的長命鎖。

這不是小孩才會戴的玩意嗎?

崔相漫不經心地放下衣袖,雖然礙眼,不過以防打草驚蛇,還是暫且先不取下了。

馬車停下時,暮色四合,崔相走下車,邁入這一方窄小而熙熙攘攘,擺放了許多盆栽的院落。

李疇今日多留了個心眼,並未如先前一般離開。而是站在院子裡,同其他兩個天黑後守夜的奴僕一同守著。

正屋側對著大門,且門扉敞著一條縫。身體好似也認識此處,本能快走了兩步。崔相反應過來,很是不虞地擰起長眉,刻意踱著步子,緩步走進屋裡。

屋裡坐著一個女人,在銅鏡前背對著他。她回到家,便把外頭罩的紅青緞衫脫了,緊身的藕荷繡衫把一截腰身細細掐了出來。她正照著鏡子,很仔細地剔眉毛,肚腹不由自主往前拱,腰肢到腿往上那一段,隨著她不時動一動,跟一條靈活的軟緞似的,起落有致。

夏日衣衫輕薄,肚兜兩根豔紅的繫帶鬆鬆垂在她素頸後面,透出紗衣,又紅又白,晃成耀眼的一片了,在他眼皮子底下不知廉恥地招搖,引人上前握住、扯開。

不對勁——歷來從不為女色所動的崔相站在門口,他預感到一種怪異的衝動肆無忌憚地順著女人的腰肢、順著她的紅帶子,隔空爬到他身上作亂。

這種無法控制的欲|求同食慾、貪慾十分類似,可卻來得勢如洪水 ,且更為焦灼。嗓子眼發乾,崔相轉而又想,一日未曾飲水,這是正常的。

他的眼睛鎖在人家身上,對面的女子很快轉過身,和婉的面容便展露在他面前。

馮玉貞見人神色古怪地呆立於門前,以為他還在耿耿於懷。前段時日她風寒病重,崔淨空衣不解帶日夜看顧。女兒探病走後,她便好了一大半。今早實在想走出去放風,崔淨空卻攔著不許,生怕前功盡棄,這一趟貿然出門又著涼,兩人適才發生短暫的口角。

到底是件雞毛蒜皮的小事,他又是因為緊張她才如此。以往都是崔淨空先行低頭,這回馮玉貞走到他身前,牽住男人袍袖下的手,領到屋裡,難得率先服了個軟,軟聲道:“空哥兒,還因為我早上吵了你兩句生氣呢?”

而被她猝不及防用溫軟的手掌勾住指頭,一步一步走入屋中的崔相則墜在她身後,目光晦暗地遊移在女人的脖頸上。

他見人過目不忘,即使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這不是那個與他僅有兩面之緣的寡嫂嗎?

本是覺得此世無趣,卻不想,原來這個夫人是“他”弟奪兄妻,娶了自己的寡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