鈍書生 作品

3、觸碰



馮玉貞猛地回頭,見崔淨空就站在打開的門裡。




微弱的月亮自窗扉鑽進柴房,只映在青年側臉漠然的神情上,另一邊卻完全隱沒在黑暗裡,辨識不清。




明暗交錯間,他五官的稜角陡然鋒利起來,線條猶如挺拔而深沉的山川溝壑。




她驀地一陣悚然,端著碗的那隻手抖了抖,險些把湯傾灑出來,趕忙用兩隻手捧穩。




“……給你們熬了些湯,晚上回來喝著暖暖身子,”她不安地道歉:“對不起,我是不是吵醒你了?”




沒有答話。崔淨空微蹙起眉,一動不動地盯著她手裡的碗,不知道在想什麼,馮玉貞手都麻了,他才慢吞吞地動起來。




抬手托住碗,概因他個子高,手自然也不小。指節修長,掌心輕輕鬆鬆就包住了碗底。




指尖便輕輕搭在馮玉貞的手腕上,本該一觸即分,他卻不知為何動作一滯,之後才挪開。




馮玉貞待他接過就急急收回手,崔淨空的手溫度很高,簡直像個火爐,那片皮膚微微發熱發癢,她頗有些不自在。




“空哥兒喝完好好歇息吧,我就不耽誤你了,明天我們還得走挺遠的路呢。”




她乾巴巴說完,恰好浮雲遮月,光線黯淡,就連崔淨空半邊臉都看不清了。




只聽對面的人輕輕嗯了一聲,她瞬間如蒙大赦,連忙離開了這裡。




她哪裡知道,崔淨空並沒有立即關上門,而是靜靜站在原地,烏沉的眼珠直直凝視著那道微跛的身影,在黑暗裡猶如一頭蓄勢待發、擇人而噬的野獸。




等人消失在拐角,他才合上門。隨即強撐著踉踉蹌蹌把碗放在小桌上,這個簡單的動作已經徹底耗盡了他的氣力,連再多走兩步回床上都不成了。




上空好像有一把看不見的錘子朝他狠狠砸下,崔淨空身形一閃,終於支撐不住,直僵僵倒在地上。




身體內部湧上一陣接著一陣幾乎要把他撕碎的痛楚,好似根骨被寸寸碾碎。




額頭冒出密密麻麻的細汗,嘴唇發白,左手腕上的琥珀念珠卻發出了詭異的金鈴聲。




金鈴聲響地越來越快,如同刺入大腦的銳物,他神志已經有些不清,卻並不求饒,也懶得痛呼,倒不如說是已經習慣了。




這是他十歲那年種下的咒。




彼時法玄方丈已接近圓寂,臨死前枯瘦的手死死攥住他的小臂,混濁的雙眼遍佈血絲,幾乎目眥盡裂。




他逼崔淨空發誓永生永世不得濫殺無辜,如有違背,便以他一生功德換其餘生皆如身處阿鼻地獄,受斧鉞湯鑊之苦。




俄而又閃過沾血的衣角,雨夜湍急的溪流,和在他手掌下被悶在水中,拼命掙扎、逐漸疲軟的頭顱,掌控生死時近乎靈魂發顫般的快感。




一幕幕雜亂的畫面早已爛熟於心。一張半新的,溫順、白皙的面容忽地浮現在心頭,合掌唸經時臉上短短的絨毛被燭光映照得異常柔軟。




月光適時又重新撒在他身上。




崔淨空半邊臉摔在地上,沾染不少塵土淤泥。臉側還在倒下時剮蹭到了一旁堆放的柴火,劃出一道短短的傷痕,狼狽不堪。




即使身體在不停地發出哀鳴,眼眶已經開始往外緩緩滲血,他只動了動那兩根手指。




指腹輕輕摩挲對捻,仿像回憶那截伶仃的手腕內側,細膩、微涼的觸感。




如同在熊熊燃起的烈焰上潑了一盆冰水般,原本折磨他兩年之久的滔天苦痛,在觸碰到對方時竟然全數消失,那一瞬間,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寧。




崔淨空忽地睜開眼睛,眼睫沾著星星點點的血珠,瞳孔因為疼痛已經有些渙散,可他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