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九百三十七章 吾為東道主(七)

    三頭女鬼身後遠處,站著那撥山澤野修,其中一位錦衣老人,與那兩位淫祠神靈,遙遙抱拳笑道:“有勞兩位大仙出手了。”

    大驪朝廷曾經裁撤一洲淫祠無數,一些個服管的,且身世清白,大驪往往另有安排,可終究還是有一些不服約束的,尤其是來歷不正,經不起大驪禮部和刑部勘驗、稽查的,就只能是舍了祠廟和塑像不要,各找門路苟且偷生了,雖說沒了基業,不光是金身搖晃,還會矮了一大截,可總好過被大驪禮刑兩部官員和那些隨軍修士翻舊賬,當場打砸了金身。而且就算是淪為孤魂野鬼,可只要能夠在那些藩屬小國的山野僻靜處,重建祠廟,得了香火,就可以重新拼湊金身,如今大驪朝廷已經只剩下鼎盛時的半壁江山,以那條大瀆為界,寶瓶洲的整個南邊,都已紛紛復國了,夢粱國、青鸞國這樣的地方,不敢久留,但是總有其它去處,可以作為棲身之所。

    而憑藉殺人越貨起家的山澤野修,有一道鬼門關,就是收取弟子,當然是那種入室弟子。教會徒弟餓死師傅?甚至可能是打死師傅,只好不傾囊相授,將殺手鐧藏私,絕不傳授壓箱底的手段,不讓弟子盡得真傳,再就是讓弟子立心約發毒誓,再以秘術控制。不然如果身邊沒有幾個幫手,又很容易勢單力薄,難掙大錢。

    這就為什麼譜牒修士,成為山澤野修很容易,但是山澤野修,卻很難成為譜牒仙師。

    那位錦衣老者,境界不高,只是觀海境修士,但是心思活絡,很快就勾搭上了這兩位真身是一蛇一豺的淫祠“大仙”。

    雙方可謂一拍即合。

    兩位淫祠大仙,需要藉助這個練氣士,幫忙跋山涉水,重新尋找道場,好一路避開那些文武廟和城隍廟,以及各地朝廷封正的山水正神。作為回報,兩尊大仙會幫著那撥山澤野修解決一些小麻煩,就像今天這種情況,還是樂於出手的,捉了鬼再吃鬼,兩位大仙是可以助長道行、淬鍊金身的。

    瘦高大仙走上長橋,站定後,沉聲道:“敢有不伏者,押入酆都城。”

    一旁白胖大仙聲如炸雷,怒斥道:“小小鬼物,作惡多端,還不趕緊伏法,跪地磕頭?!”

    一自縊身亡的吊死鬼,一個投水自盡的溺死鬼,都已花容失色,最後出現的那位女鬼,相對道行最高,心性也更為堅韌,明知對方是淫祠神靈出身,她仍是冷笑道:“你們這種出身,更見不得光,不管是被縣裡的城隍爺知道,還是被汾河神祠察覺,你們都別想走出此地。”

    只是她難免心中悲苦,要是這夢粱國,依舊屬於大驪王朝,這些個四處逃亡的淫祠神靈,哪敢現身?

    錦衣老者雙手負後,老神在在,微笑道:“所以說要在門口那邊佈下法陣,好遮掩耳目嘛,你們一味託大,瞧不起我這個觀海境,先前不攔著,現在好了。至於這棟宅子的正主兒,我們打探過虛實,撐死了就是個龍門境,一本牡丹的花魅出身,是也不也?只是她敢來救你們?”

    就在此時,有一個儒衫老者,走入這棟呂公祠遺址的古宅,微微皺眉,隨手打散那些雲霧。

    至於那三頭女鬼,一撥山澤野修,與兩頭淫祠神靈,老人只當沒看見,自顧自遊歷此地。

    最早的呂仙祠主殿,裡邊供奉的呂公神像和那些彩繪從神,皆早已不見。

    只能通過主殿的覆以歇山式琉璃頂,依稀看出當年的形制不低,大殿原本懸掛一塊皇帝御筆題匾的“風雷宮”,只是沒能懸掛多少年,換個朝代,自然而然就給摘掉了,好不容易由祠升宮,被打回原形不說,最後就連最先的祠廟,都未能維持下來,只剩下一座八卦亭和亭外的一塊夢字碑,勉強保住了原貌,好似相依為命。

    那塊夢字碑,其實暗藏玄機,鏤空內裡篆刻有一篇類似道訣的詩文,可即便有心人能夠發現,依舊初看難解,再看更茫然。

    只說開篇“死去生來只一身,豈知誰假復誰真”一語,作何解?

    最後老人回到舊呂公祠主殿那邊,從袖中捻出三炷香。

    手持香火,拜了三拜,禮敬昔年那位為自己指點迷津、有那傳道之恩的純陽道人。

    原本劍拔弩張的兩方人馬,愣是沒有誰敢開口詢問一句,就更別談動手了。

    一個將那門外法陣和白霧迷障視若無物的老傢伙,誰敢去觸黴頭?

    灶房那邊,陸沉輕輕搖頭。

    大江東去,夕陽西下,遊子南來。

    道觀花在,真人試問,知為誰開?

    門口的少女依舊站在原地,既不討饒,也不

    方才一張桌子和兩條長凳,好像……不是好像,就是自己長腳一般,從別處一搖一晃走來了灶房這邊。

    陸沉落座後,給自己倒了一碗酒,盛了一大碗米飯,再夾了一筷子冬筍,讚歎道:“滋味極好,真是絕了。”

    那個儒衫老者對那兩撥人馬懶得多看一眼,如同發號施令道:“全部待在原地,聽候發落。”

    純陽道人呂喦,是他的傳道之人,雙方雖無師徒名分,但是老書生一直將呂喦視為恩師,那麼純陽道人在這座天下的唯一一座呂公祠,某種意義上就是恩師呂喦的道場了。

    之後他來到地底下的那座密室門口,看著上邊密密麻麻的符籙封條。

    老書生啞然失笑,鬼畫符嗎?

    他身形消散,再次凝聚,不曾破壞符籙禁制,便出現在了密室之內。

    那頭一直被符籙消磨道行的鬼物,緩緩抬頭,獰笑道:“找死?”

    老書生問道:“知不知道‘德不配位’四個字,是怎麼寫的?你這等鬼祟之輩,不好好躲起來也就罷了,竟敢奢望長久竊據呂公祠?”

    不等對方回答什麼,老書生已經一袖子將其打得魂飛魄散。

    廣場那邊,幻境依舊,依舊是大殿長橋、廊下甲兵森森的祠廟場景,那位身穿紫衣官袍的肥胖大仙,如喪考妣道:“難道是觀湖書院的某位君子?慘也,慘也,如此一來,咱哥倆豈不是一頭撞到刀尖上去了。”

    那高瘦大仙望向那個錦衣老者,以心聲怒道:“都是你惹的好事!”

    其餘三頭在此魘人作祟的枉死女鬼,心中倒是輕鬆遠遠多於驚恐。

    落在儒家君子手上,不過是按照書院律例責罰,該如何就如何,總好過被那兩頭淫祠大仙給吃了果腹,那才是真正的永世不得超生了。

    老書生來到灶房那邊,看也不看那個杵在門口好似當門神的少女,只是在門口停步。

    陸沉趕緊放下筷子,轉頭拱手道:“西洲兄,一別多年,來,咱哥倆坐下喝酒慢慢聊。”

    在浩然天下和藕花福地的兩世,眼前這位滿身書卷氣的讀書人,都姓盧,一樣是字西洲。

    彩舟載離愁,吹夢到西洲。

    祠廟外,青同只覺得陳平安就坐在這邊釣魚,哪怕撇開“守株待兔”等待陸沉一事,好像也可以就這麼坐到地老天荒啊。

    青同便忍不住問道:“不管是修道之人,還是純粹武夫,學那俗子臨水釣魚,這種事又有什麼意思?”

    關鍵是陳平安直到現在,也沒釣上來一條魚啊。

    “對汾河神祠的那位廟祝來說,這口池塘,就只是池塘。”

    陳平安一手持竿,一手指了指水池,說道:“可是對老觀主和你來說,這口池塘是什麼?就是桐葉洲了。所以你們並不在乎裡邊幾條游魚是大是小,是生是死。池塘裡的游魚,反正跑不掉。就算有那魚躍龍門之流的大修士,也像是那祠廟門口槐樹的落葉,相信總有葉落歸根的一天。”

    青同又開始頭疼,立即轉移話題,眼神幽幽,“這些個四處流竄的淫祠神靈,又如何葉落歸根?”

    陳平安說道:“那你如果將整座天下視為一口池塘呢?”

    青同無言以對。

    陳平安卻笑道:“有些問題,不用多想,淺嘗輒止就行了,就像那古人作詩忌諱‘十月寒’一事。”

    青同倒是聽懂了這詩家避諱的“十月寒”,一時間竟然頗為欣喜,終於不再一頭霧水,不容易啊。

    陳平安問道:“在萬年之前,如果沒有那場翻天覆地的大變故,你的最終追求,會是什麼?”

    青同靠著椅背,摘了頭頂冪籬,當做扇子輕輕晃動,說道:“還是不敢奢望能夠登頂飛昇臺,怕死,那麼多天資卓絕的地仙,都在那條道路上化作灰燼,說沒就沒了。我這種出身不好的,好不容易才開竅煉形,修行一事何等艱難,處處都是關隘,其他修士可能就是一兩個念頭的事情,我卻要深思熟慮個幾百年,當然會比小陌、仰止他們更珍惜來之不易的機緣,一件壯舉都不敢做,半點意氣用事都不敢。”

    “在那段天地有別的漫長歲月裡,好像是從第一位‘道士’那邊,開始傳下一個說法,上士聞道,勤而行之。說得就是‘天下十豪’以及他們身後不遠處的‘道士’,比如託月山大祖,碧霄洞洞主,妖族劍修白景,小陌,那顆金丹的舊主人,等等。中士得道,升為天官,位列仙班。是說通過走上那兩座分別管著男子地仙與女子地仙的飛昇臺,成為古天庭的嶄新神靈。下士得道,陸地神仙,駐地長年。就是我這種資質魯鈍的練氣士,心中的最終追求了。”

    遠古練氣士修煉得道,在諸多舉形升虛的“飛昇”的大道氣象當中,類似修士金丹的品秩,是有高下之分的。

    最早的白日飛昇當中,又有分出霞舉,乘龍,跨鸞,騎鶴和化虹等十數種。之後又有拔宅飛昇者,與合宅飛昇等,再往後,就有鬼仙之流在夜幕中的諸多遺蛻飛昇。

    青同說完之後,發現陳平安好像置若罔聞,心境始終古井不波,青同便覺得有些無趣,不去看那畫卷,瞥了眼岸邊那隻空蕩蕩的魚簍,問道:“就這難釣上魚?是魚餌不對,還是你釣技不行?”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確實不怎麼擅長釣魚,我這輩子比較擅長一事,除非快餓死了,否則不吃魚餌不咬鉤。”

    身在一條光陰長河之中,很難不被岸邊人當成魚來釣。

    青同又問道:“你是怎麼確定,陸掌教一定會與去那座呂公祠遺址?”

    陳平安神色淡然,反問道:“呂公祠遺址?你是怎麼知道的?”

    青同愣了愣,反覆思量,仍是打破腦袋都不明白陳平安為何會有此說。

    他們身後那座汾河神祠,庫房裡邊可還藏著那塊御賜風雷宮匾額,而城內鬼宅那邊的八卦亭和夢字碑,還有那本千年牡丹成精的少女,與她的那位“老相好”,出身神誥宗旁支的道士錢同玄,道號“龍尾”,還有被神誥宗獨門符籙鎮壓在密室內的那頭金丹鬼物……不都證明那座宅邸,是呂公祠遺址所在?

    陳平安笑道:“既是一場守株待兔,更是甕中捉鱉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