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包不吃肉 作品

與君同

    “餘汙 ”

    墨熄從眩暈中醒來時, 發覺自己身處一片黑暗之中。

    他睜著眼睛, 胸口的鈍痛像是有一把尖錐狠刺於心腔,眼前還是最後那一刻顧茫的面容,沾著鮮血和淚,卻笑著望著他。

    他合上眸, 燙熱的淚順著臉頰潸然而落。

    ——但是, 他的事情還沒做完。顧茫為了拓這一條路,已經把血肉骨頭都獻祭了,如今顧茫已逝,他便要替他的愛人去完成這未竟的心願。

    哪怕他已經痛如凌遲。

    他喉頭攢動,吞嚥下無限苦澀, 慢慢地, 從地上坐起來。

    是,還沒結束, 還不是最後。

    顧茫不在了, 但重華還有他, 九州還有他, 只要他還活著, 顧茫便沒有徹底地離去。他會接過顧茫的餘燼, 直到他也葬身在這條路上為止。

    他用泛紅的雙眼緩然環顧四周。這裡天地無極,這裡像是盤古未開鴻蒙時的混沌。他躺的地方像是水面,可人又不會下沉, 像是冰面, 可始終有波紋瀲灩。

    他低頭, 在湖水中看見了自己的倒影,但很奇怪,他倒影周遭漂浮著數點紫黑色的碎光,那些黑光從他心口處不斷地飄散,卻又很快消失。除此之外,還有一團巨大的、模模糊糊的銀白色光影在攢動著。

    他看不清那究竟是個什麼東西,只知道它極其龐碩,瞧上去輪廓有點像他的神武吞天。

    “那確實就是你的武器,神武吞天。”

    忽然,有個威嚴莊肅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墨熄驀地回頭,瞧見這片黑暗的盡頭處站著一個白衣飄飛的男子。那男子身形俊秀挺拔,氣質凜然不可侵犯,周遭飄籠著淡雅仙霧,將他的面容打磨的模糊不清,只隱約能看出他五官深邃,膚若冷玉,當是個極英武的男人。

    墨熄一怔,不知他為何能夠看透自己的心思。

    他不由地問:“你是誰?”

    男子不答。

    墨熄便起身,向他走去,卻發現無論自己走幾步,那個男人永遠都和他保持這此刻的距離,似乎怎麼也無法靠近。

    墨熄心情正是晦暗,也無心糾纏於此,於是又停下了腳步,問道:“這是在哪裡?”

    這一次男子倒是回答了,他說:“你在這塊逆轉石裡。此石之內的乾坤,與六界均無關係,是另一方天地。”

    墨熄閉了閉眼睛,他壓下額角突突的抽疼,咬牙道:“你是主管這塊石頭的神仙?”

    “算是吧,你不必過問我的身份,我不過是真神的一縷靈力,駐守在這逆轉石中。我的真身是誰,這對你而言,沒有任何的意義。”

    此間真有神明。

    可墨熄造此變故,對神明已無敬畏,因此他面對逆轉石之神,只是冷道:“我與你沒什麼可說的,放我回去。”

    那神明搖頭道:“你仍不能出去。”

    墨熄悲極而怒,厲聲道:“你還要如何?!”

    他這般衝撞,這神之靈力卻並不介意,只似乎是有些哀然地看著他,又好像並沒有太多情緒。半晌後,開口道:“墨熄,你不必如此恨我,你的天命非我所控,我也僅是被真神遺留於石內的靈力而已。你既完成了逆轉石的天命,我也便有了交代,你於我,實則是有恩的。”

    “有恩……”兩個字停於齒間,最後碾成冷笑,墨熄紅著眼眶,眸含血絲,沙啞道,“好。你報恩吧,將這一切都停止。顧茫也好,陸展星也好,還有那些並沒有什麼人記得的無名士卒……這幾百年死的人已經太多了。”

    他望著那個渺然的神明幻影:“你若是神,你應當早已看見。”

    “……是。”

    “那為何不結束!!你作壁上觀與魔有何異!!”

    神明之靈閉了閉眼睛,初時似乎並不願答,但沉默一會兒,他還是說:“墨熄,天神不可救人,只可引燈而人自救。而我此時喚你來這逆轉石天地內,便是要告訴你,這一切就快結束了。唯剩最後一步。”

    “花破暗在世間已經活了數百年,他與魔融淬,根本不再是個活人。我回到過去原是為了銷燬血魔獸的力量,但最後卻告訴我逆轉石根本沒有這樣的作用——你告訴我,我們還當如何自救?”

    他步步逼問,神明也一字一句都聽著。

    最後,這片神之靈力嘆了口氣,說道:“我知你心中有怨有恨,其餘不作多勸,但是……”

    他頓了頓,對墨熄道:“花破暗並非是戰無不勝的,他的能力與血魔獸相綁,而我召你來此,正是要告訴你破解他魔獸之力的法門。”

    墨熄沉默,咬著牙忍下無盡之怒:“……好。你說。”

    “那法門在於,”神明說,“你需要知道你自己的過去發生過什麼。”

    墨熄愕然:“我自己的過去?”

    神明寬袖輕拂,指著那無風卻起觳紋的湖面,說道:“是的。逆轉石能照出一個人的魂靈。你的身體就像一個容器,承載著你這一生遭受過的所有波折,得到過的所有愛恨——在這裡,就在你的腳下,什麼都能反照出來。”

    墨熄再次低頭看去。

    倒影,意味著他自己。

    鯨魚幻影,代表著他最厲害的武器。

    可那些胸口溢散又頃刻消失的黑氣又是什麼?

    “那是之前慕容辰在你身體裡種過的魔蠱。”

    他如此一說,墨熄想起來了,這應當就是夢澤設法拔除的操控蠱。在逼宮金鑾殿那一日,慕容夢澤曾經說過的,她在施救洞庭水戰中被顧茫重傷的墨熄時,發現了這個蠱咒,揹著慕容辰偷偷地將它拔了出來。

    為此她的靈核俱損,後來再也不能施展任何稍強大些的法術。

    他的所思所想,像是一字不差地都投射到了神明的眼中。

    神明道:“你錯了。魔蠱從來就不是慕容夢澤所拔除的。”

    墨熄猛地抬起頭來:“什麼?”

    神明之靈重複道:“魔蠱從來就不是慕容夢澤所拔除的。”

    “……”

    “真正替你拔蠱的人,他剖了你的胸腔,解了你的魔咒。但他當時身在敵營,一來,不能讓慕容辰發現他做了這樣的事情。二來,他也無法在燎國之人的眼皮底下與你單獨待太久,所以他只能除此下策,與慕容夢澤商量好,請她保守秘密。”

    墨熄只覺得渾身血流都湧向了頭腦,他腦袋裡嗡地一聲,手指皆在發顫,囁嚅道:“你說……什麼?”

    “洞庭水戰,顧茫對你當胸刺下那一刀,並非無緣無故。”

    “!!”

    “他在燎密探的過程中,覺察到了慕容辰曾經對你下過黑手,所以才特意在那一次交戰之中,引你到了戰艦之上,將你刺至重傷昏迷。”

    “你醒來之後,看到的是趕來援助的慕容夢澤帶你回了軍營,以她靈核崩裂為代價替你療好了傷口。但事實的真相是……”神明頓了一下,說道,“你昏迷之後,是顧茫帶你在戰艦暗室,替你拔去了蠱毒,是他刻意讓慕容夢澤殺進重圍——把你,交到了她的手裡。”

    墨熄臉色蒼白如雪,血液更是凝凍成冰。

    什麼……?

    “顧茫很清楚慕容夢澤是個什麼樣的人,她從來就不簡單,有野心,有權謀,雖也是個冷血無情的帝王種,但她至少沒有她的兄長那麼瘋。顧茫也知道,你對慕容夢澤而言是一個極大的助力,她恨不能找盡一切辦法拉攏你,所以白贈給她的這份恩情,哪怕帶著危險,她也一定會收下。”

    墨熄覺得自己的喉嚨都像是冰封了,良久之後他聽到一個極沙啞的聲音在說話,那聲音是如此陌生,以至於一時片刻,他都沒有發現說話的人就是他自己。

    他問:“所以……所謂的救命之恩……從來就……從來就不是夢澤……是顧茫讓她替代的……?”

    “他不得不這麼做。”神明道,“他希望得到你的恨,希望你得到慕容夢澤的保護,也希望你日後不必被慕容辰控制,除此之外他別無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