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包不吃肉 作品

花未破暗

    為什麼最後死的反而是沉棠?他唯一願意留下的人,居然殉身魔獸,去救那些他恨不得像斬除野草一樣斬除的廢物?

    憑什麼!!!

    他一遍又一遍地施法拼湊那些沉棠破碎的殘魂,每一次失敗,心中的怨戾就更甚一分。他就會想,沉棠果然是重華君上的走狗,毀他的霸業,還要毀他的心。如此折磨他,這就是他給他的報復,對不對?

    他不會作罷的。

    他花破暗要做的事,誰也攔不住他。

    終於有一天,他搜捕到了一個沉棠的表親。血緣的紐帶讓一直失敗的回魂之術最終奏效,花破暗將沉棠的魂魄盡數注入到了那具鮮活的身軀裡,猶如強行奪舍一般,召回了沉宮主。

    大燎殿內,黃金帳裡,面對那個失而復得,死而復生的人,花破暗有諸般念頭急湧上心,可最終他做的,卻是一件他自己都沒有意料到的事情。

    他竟將一切擱之於後,萬般咒怨與惡毒,停泊喉間,最後他嘴唇微微顫抖,俯身吻了上去。

    沉棠——貴族學宮的大宮主,君子慧,誓死效忠於重華的忠臣……

    呵……還不是成了他重製而生的活死人!!重華為他們的英雄做了什麼?連沉棠死後的魂魄安寧他們都護不了!

    何其無用!

    他花破暗才是這九州最不可違逆的霸主!

    這一吻之下,他忽如醍醐灌頂,簡直覺得自己找到了最為上乘的取樂途徑。

    這好像是一場笑話,製作傀儡,招魂入體,大費周章地將個死人救回來,就為了令其承歡?

    可他那一晚就和渴極了的旅者在汲取甘泉一樣,將這個被他從閻羅殿奪回來的男子狠狠地拆吃入腹,吞食嚼骨。

    沉棠以活死人的姿態重回了他的身邊。這一瞬間,花破暗忽然不想再去追問沉棠為什麼非要以身殉魔,為什麼非要救國赴死。

    這些都不重要了,都已經過去。他此刻心中感到無比的安定,似乎沉棠活著這件事是他心底一直所渴望的,只是他到今天才發覺罷了。

    他是滿足的。

    可滿足的人,到底也只有他一個而已。

    被他硬生生從地府裡撈回來的沉棠活得非常痛苦,他終日都面對著自己造成的業,他被困囿於牢籠之中,被困囿在一具並不屬於他的身體裡,一個本該落入黃泉的魂,卻被迫留於人間,飽受活著的折磨。

    更可怕的是,他根本不知道這樣的歲月究竟何時才是一個盡頭,花破暗救活他之後,似乎對征伐暫時沒了那麼大興趣,轉而迫切地鑽研起了長生之術。似乎想一百年兩百年地把這樣的日子延續下去。

    花破暗再也沒有給過他“死”這個機會。

    還有更荒唐的,因為經過他先前的死亡,所以花破暗內心的瘋狂與陰暗更甚。這個魔頭似乎是覺得沉棠就是太惦念著無關之人的生死,當時才會有那殉魔之舉。為了讓沉棠不再將別人放在心裡,他鑽研出了各種各樣詭譎的術法,來一一剜除沉棠與外界的瓜葛。

    忘卻親眷的藥水,斬斷思念的蠱咒,凡此種種,無所不用其極。

    花破暗甚至探究出了一種詭道,能夠斷絕凡人生生世世的緣分——無論是姻緣、親緣,還是友緣。

    只有斷絕了沉棠所有的緣分,令這個人命主孤煞,他才能夠安心,才能夠確信,沉棠不會再為了旁人做出什麼捐身殞命的事情來。

    但或許是因為良知未泯,又或許是被沉棠那種不肯屈服的固執所撼動,當時燎宮中負責照看沉棠的聖女大祭司動了憐愛之心。

    這位聖女,就是蘇玉柔。

    蘇玉柔因為自己的能力與地位,是少數能接近沉棠的人之一。

    這麼些年,她看沉棠掙扎著與這些邪術對抗,承受逆天之苦,終日生不如死。在感其心志堅定的同時,愈發覺得不忍。

    終於有一天,她下定決心,趁著花破暗因西北戰事而遠征,將沉棠從宮中救了出來,兩人歷經險阻,最終逃出了燎國的國境。

    其實她這般襄助於他,並非全無私心,蘇玉柔當時已愛慕上了沉棠,有意與他拜堂成親。可是沉棠的姻緣線已被花破暗斬斷,無論蘇玉柔如何真心實意地努力待他,最後都只是枉然錯付。更嚴重的是,沉棠因為之前被花破暗百般折磨,邪術加身,記憶越來越混亂,痛苦也越來越深重。

    見他這樣殘喘於世,蘇玉柔萬分悲傷,最終做了一個決定——

    她出宮時,盜了燎宮中最珍貴的寶物之一,那就是花破暗當年從沉棠家族搜出來的傳世神器“逆轉石”。

    相傳這逆轉石有改變過去的能力,但沉棠家族的人從來都只是看護它,不曾使用它。花破暗幾次欲從沉棠口中套得喚醒逆轉石的方法,也都不了了之。可無論怎麼樣,這石頭之中都蘊含著巨大的力量,能夠逆天改命。

    於是,她以它做陣眼,結陣施術,封印了沉棠所有的記憶與魔咒,給予了他新生。從此世間再無沉宮主,病榻上甦醒的,是姜拂黎。

    用逆轉石施法的代價實在太大了,蘇玉柔受了反噬,一張傾國傾城的面容被蠶食的一半,半張猶絕美,半張已如魔,從此只能靠白紗遮面。而那枚逆轉石,被她秘密地嵌在了姜拂黎的左眼裡,因其屬性所致,夜晚它會吸納天地之靈,陷入暫歇,這也正是姜拂黎夜間時左眼無法清晰視物的緣由。

    這之後,蘇玉柔與姜拂黎結伴同行,本以為日子就可以這樣平平安安地過下去,可漸漸的,蘇玉柔發現,花破暗在沉棠身上留下的印記當真是極為可怖的。譬如說,被逆轉石壓制的姜拂黎幾乎什麼都不記得了,但卻會忽然問她:“我是不是曾經有個很乖巧的小徒弟?”

    他甚至在一日春光和煦,桃花初開的午後,坐在窗邊,默默複寫了一冊書譜。

    她好奇,問道:“你在寫什麼?”

    姜拂黎淡淡的,沒有什麼情感——那是被逆轉石壓制之後他一直以來的狀態,這狀態時常令她覺得他像個行屍走肉的人,可是也只有這樣,他才能活得輕鬆一些,不至於寤寐難免,痛苦難當。

    姜拂黎說:“我也不知道,腦子裡忽然想起來這些東西,就隨手寫了,好像是不錯的劍招。”

    她湊過去一看,卻是啞然。

    《斷水劍譜》。

    在燎宮之中,國君花破暗無事最喜愛練的一套劍。所謂“五年一劍春秋變,十載一劍逆滄桑,此劍凌絕可斷水,平生難斷向君心。”斷水劍,是沉棠收花破暗入門之後,傳授他的第一套劍法。聽說是沉棠專門依著花破暗的身法優劣所撰寫的。

    從前花破暗說著這段往事時,眉目間總是帶著些狂絹的得意,但又佐著些許悲傷。

    對於花破暗而言,他後來領教過無數凌厲的劍術,斷水劍絕不是最強的招式。

    對於沉棠而言,他一生創生過許多絕妙的術法,斷水劍更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創造。

    可如今,姜拂黎把什麼都忘盡了,卻還能在小窗前心平氣和地寫下這一套劍譜。蘇玉柔看在眼裡,竟也不知是何許滋味。

    姜拂黎抬頭:“怎麼了?你知道這劍譜的來由?”

    她倉皇垂了眼睫:“……沒什麼。我、我也不知道……”

    兩人就這樣隱姓埋名遁藏林中,許多年。

    花破暗從前在燎宮中鑽研長生不老禁術,給姜拂黎與蘇玉柔都服過那種禁藥。蘇玉柔因為了讓姜拂黎修養生息,又怕遭來花破暗的追捕,所以躲在深山結界中,漸漸的,就不知人世幾何。

    待她覺得時候差不多了,出山詢問時,竟得知時光已過數百年。

    她心中驚愕,知道花破暗當年的長生秘法原來竟是成功了的。再打聽各國狀況,得知了這數百年間許多小國的覆滅與新立,得知重華已換幾代國君,問到燎國時,卻得知國主花破暗當年因為求長生術太迫切,大行巫蠱之術,結仇太多,最終弄巧成拙,被刺殺之後遭到反噬而死。如今的燎國也換了好幾個國主了,只不過他們的國主是個傀儡,真正的主宰者其實是隱匿於幕後的燎國國師。

    她聽完之後,不由大鬆一口氣,知道自己與姜拂黎終於能夠重新回到俗世裡而不用憂心被花破暗追蹤。

    但她心裡仍隱隱有些發憷,總覺得那個神秘的國師,似乎隱約透著某種熟悉與不祥。

    她的不安在幾年後得到了證實。

    她和姜拂黎避世數百年,歸隱山林以醫術為主修,重新出山之後,他二人走南闖北,一邊熟悉現今世道,一邊從戰火中救了不少無辜百姓。

    有一回,他們路過梨春國的一個小村落,正遇到燎國修士大肆屠戮。姜拂黎於刀下救了一雙孤兒,年紀稍大的那個抱著弟弟,不住向戴著面罩的姜拂黎叩首,請求姜拂黎將他帶走。

    姜拂黎是感情被封印的人,照理而言並不會有什麼鬆動,可那天他盯著跪在他面前哀哀乞求的少年郎,卻做了一件讓蘇玉柔意想不到的事情——

    他把自己複寫的那一本《斷水劍譜》,贈給了這個少年。

    “我留著這本劍譜沒什麼用途,太弱了。不過如果你好好參悟,或許能憑著這本劍譜悟出些屬於自己的劍道,自保足夠。”

    回去之後,蘇玉柔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姜拂黎漫不經心地碾著藥末,說了句:“不知道,就覺得他跪在我面前求我的樣子,好像在哪裡見過。”

    蘇玉柔心裡一驚。

    是的,是有一個人,也曾這樣跪過你。

    那是在數百年前,重華學宮裡,一個狼子野心的奴僕少年哀哀跪在你面前,懇求你救他一命,留他一條生路。

    這些話蘇玉柔沒有說出口,但她仰頭看著灰濛濛的天空。

    雨季,濃雲後隱有閃電舞爪張牙。

    她知道,風暴又要來臨了。

    燎國對他們的追殺是忽然發起的。在姜拂黎給了少年斷水劍的幾年之後,突然有燎國的刺客發起了奇襲。他們倉皇躲避,逃開了幾次捕殺,在最危險的一次追殺之後,蘇玉柔失去了最後一絲僥倖心理——他們不能再在這些小國隨意行動了,他們必須依附到一個足夠強大的國家裡去。

    她帶姜拂黎回了重華。

    百年後的重華,早已人世滄桑,無人覺察姜拂黎的身份,姜拂黎自己也渾然不覺。他們看似就這樣安定下來,只是蘇玉柔一直對燎國忽然針對他們的追殺耿耿於懷,總覺得背後一直有花破暗那雙鷹一樣的眼睛在看著自己——但怎麼可能呢?花破暗明明已經死了。而且就算他沒有死,為什麼忽然之間盯上了隱姓埋名的姜拂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