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包不吃肉 作品

別離之後

    只有他,能把慕容楚衣的溫柔,在這動盪的亂世裡延續下去。

    “四舅,我或許做的不夠好,但是……”他仰頭望著星空,已經磨到起泡的手指微微顫抖著,卻依舊沒有放下他在調試的竹武士。

    “但是,我會按你的心意去完成你要做的事情。”

    “我是嶽辰晴,是你的外甥,岳家的家主,是你的繼承人。”

    繁星一閃一閃地,照耀著這一片烽火狼煙的大地,也映在了嶽辰晴隱約瀲著淚光的眼睛裡。

    嶽辰晴小聲地哽咽道:“你在天上……都看到了嗎……”

    你曾經一直在默默地保護我。

    現在換我了,舅舅。

    我來保護我們的家。

    .

    如嶽辰晴一樣,如今的重華,每個人都在為了保衛著他們的家邦而戰。

    從前這個邦國確實是一盤散沙,但因為有顧茫,有慕容楚衣這樣的人先獻祭了鮮血,也因為此戰若敗他們再無退路,這人人心裡都很清楚,所以這盤沙終於凝在了一起。

    變得堅實,變得堅強。

    血池在不斷蔓延,但是絕望之中的韌勁卻不消反漲。

    他們在尋找轉勝的出路。

    到了第五日。

    當所有貴胄以及高階統領們在王宮軍機署鑽研如何才能遏制住血池的擴張時,忽有守備來報——

    “羲和君!望舒君!夢澤公主。”守備依次向殿內三位目前最是權重可靠之人行了禮,而後道,“姜藥師回來了!正在殿外等候!”

    姜拂黎進殿的時候,所有人都怔住了。

    其中以他的妻子蘇玉柔為最甚。蘇玉柔雖以白紗垂面,教人瞧不清紅顏,可是她看到姜拂黎的模樣時,捧著的杯盞竟失手滑落,驀地摔倒了地上,砸了個粉碎。

    “拂黎,你——”

    姜拂黎一身青銀色相間的衣袍,那衣裳選料做工都堪稱極上乘,但依舊掩蓋不了他的風塵僕僕,最令人吃驚的是他的眼睛。

    他那隻原本就已經夜盲的左眼,不知是受了怎樣的損害,已經完全看不見了。雪白的紗布斜纏過去,滲著鮮紅的血跡。

    他聞聲,用尚且清明的杏仁右眼靜靜地望了蘇玉柔一眼。兩人目光相觸間,就似交換了一個旁人所不知曉的秘密,蘇玉柔一下子就頹然軟倒了。

    墨熄聽到她用幾不可察的聲音,輕輕地喚了一聲“宮主”。

    姜拂黎衣冠狼狽卻神情磊落,臉雖然還是奸商姜藥師的臉,但氣質卻和從前迥然不同,眉目間的情態甚至都不像同一個人。他此刻看來溫柔、沉靜、堅定,而不似往日的姜藥師——往日的姜藥師時常給人以另外一種感覺,就好像,除了錢帛,他從來不知道自己要什麼,在乎什麼。

    以前的姜藥師是個無情無心的傀儡。

    但今日歸來的他,似是傀儡終於召回了失卻的魂靈。

    姜拂黎用剩下的那一隻漂亮的眼睛在屋內掃了一圈,目光依次在慕容憐,慕容夢澤身上停留了片刻,最後落到了墨熄身上。

    他沉默片刻,低聲道:“羲和君,我有要事,煩請你移步一敘。”

    姜拂黎說這句話的時候很客氣,但是卻莫名的有一種壓迫力。屋內眾人都感覺到了姜拂黎性格上的驟變,因此望墨熄那邊望去時,忍不住添了幾分憂心。

    慕容憐狠啜了一口浮生若夢,忽然一把抬手,拉住了準備與姜拂黎離開的墨熄:“先等等。”然後他那一雙桃花三白眼眯縫著,盯著姜拂黎:“……你是真的姜藥師,還是又是個贗品?”

    “你七歲的時候曾因不服身高不及顧茫,在鞋履中墊了厚厚一沓絹紙,結果不慎因此跌到,摔破了頭,縫了——”

    “停停停!”慕容憐面露尷尬卻猶自強撐,“行了!我知道你是真的了還不行嗎!”

    說罷訕訕地鬆開了墨熄,翻了個白眼低聲暗罵。

    墨熄與姜拂黎去了偏殿的暖閣。

    侍從屏退,閣內無人。姜拂黎一揮手,暖閣四周頓時降下星星點點的防護結界。可墨熄卻在看到那結界的瞬間頓住了腳步。

    “……一百年前就已經失傳了的聖靈結界……”墨熄盯著姜拂黎清瘦的側臉,那男人的神情堅毅,但卻很是憔悴。

    蘇玉柔方才喃喃的那一聲“宮主”迴盪在他耳邊。

    墨熄心裡陡然炸開一個可稱是匪夷所思的猜想,他禁不住問:“——你到底是誰?”

    姜拂黎沒有吭聲,在桌前坐下了。

    屋內很靜,聖靈結界的光華一直在流淌著。墨熄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半晌後,他低聲試問道:“……沉宮主?”

    姜拂黎抬起眼來。

    那隻完好的琉璃色杏仁眼顯得很安寧,他說:“我不是。”

    “……”

    “沉棠數百年前就已經死了,我只是姜拂黎而已。”他頓了一下,轉而道,“另外,顧帥的事情,我也已經聽說了。”

    顧茫的名字就像錐針,刺到墨熄其實早已經破碎不堪的心臟裡。墨熄驀地垂下長睫毛,遮在眼前輕顫著。

    姜拂黎道:“他還很年輕,沒有受過應受的敬重,得到該得的安寧。他和沉棠其實不一樣……他們倆人都是以身殉魔獸,但是,顧帥本身在這世上仍有渴望與牽絆。”

    他說到牽絆的時候,深深地看了墨熄一眼。

    而後又道:“沉棠則不是。”

    “……”

    “沉棠在殉身魔獸的那一刻,他已經心灰意冷,別無所念。沉棠求死而顧茫求生。”姜拂黎搖了搖頭,說道,“對不起。事情本不該如此的。”

    墨熄微皺起了眉:“可你……你若不是沉棠,又怎麼會知道沉棠當時心中所想?”

    姜拂黎果然沉默了。

    過了好一會兒,他嘆息道:“此事若要講來,實在是很複雜的。”

    “願聞其詳。”

    姜拂黎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著如何開口,最後他說:“我之前替顧茫療傷時,共情了他的一部分記憶。看到你們在蝙蝠島,遇到過一個叫霧燕的姑娘。”

    “那是一個渴慕沉棠的女妖……”

    “不錯。”姜拂黎道,“可我看到你們的記憶後,總覺得我好像在哪裡見到過她。”

    姜拂黎斟了兩盞濃釅的茶,一盞推給了桌子另一邊的墨熄,一盞自己慢慢地喝著。墨熄這時候才發現他白紗布遮蒙的那個位置是凹陷下去的,並沒有眼珠的弧度——姜拂黎竟已徹底失去了他的左眼。

    但他渾不以為意,彷彿他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康健,自己的軀體。

    他淡淡道:“我來重華那麼多年了,許多人問我是哪國人,往事如何,我皆不答。你們只道我薄涼,不願多言,其實不是。”他稍事停頓,略微苦笑著搖頭,“我是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誰。”

    “我擁有的差不多所有的記憶,都從我與玉柔四下流亡時才開始的。她說我是生了病,忘了前塵過往,我便渾渾噩噩,盡信於她。關於我的身世,我的來處,我的親眷……什麼都是玉柔告訴我的,我自己也莫名生膩,心中本能地排斥,從來沒有想要深究的意思。”

    “但這幾年……我開始做夢。夢裡總能看到一些重複的人和事,只是支離破碎,沒有半點脈絡,玉柔也從來緘默不語,我問她什麼,她都說不知道,而我也沒有細查……直到不久前,我替顧茫診療,看到了他在蝙蝠島的記憶。他所見的霧燕,和我夢裡見過的一個姑娘生得一模一樣。”